钟平侯府上的缟素,在今年入秋的时候便已经撤去,只是王忆和从来偏喜简洁,府上还是素净,灵堂里垂挂着的素缎也还留着。
周析自从冬至那晚和梁靖饭桌长谈起,接下来的几日,都是一直心事重重,神不守舍。
只是这些天因为近岁末,梁靖每日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不是在宫里留着,便是在侯府帮衬着王忆和打理府上琐事。
他晚上回到自己长春府时也早已天黑,带着一身疲倦,加上周析向来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梁靖也是没有察觉出来周析的异常。
而今日大年三十,梁靖跟周析交代了办完事尽量早些出来陪他后,一大早便入宫去了。
周析看着梁靖离开后,才动身去了钟平侯府。
侯府上的家仆也多少认出周析,而又见到周析今日一身缟素,而他身后的春生手上也提着白礼素物,周析只道今日年关,来祭奠好友,家仆便立刻礼貌地将他带到府后的灵堂处。
去到灵堂外,周析让春生在门外候着,他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走到灵牌前,从案桌上的一排整齐摆放的檀香上取来三支,慢慢悠悠地将檀香底部在自己手掌上轻轻对平,边沉声说道:“钟平侯...好久不见啊...”
直到三支檀香顶部整齐后,周析又边将它们送到火烛边上点燃,边冷声说:“钟平侯大概死也没有想过...你一心想要自己弟弟把在下杀了,结果现在你弟弟与在下夜夜同床共枕吧?”
周析目光一直凌厉地盯着那火苗,又继续道:“钟平侯啊钟平侯...我这几天想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情...”
“...钟平侯是看着子誉长大的,便是所有人说的那样,子誉的气性,品行,钟平侯比谁都了解,所以,钟平侯才会这么放心,去让子誉一头闯进这场争斗里吧?”
周析手上的三支檀香已经点燃,檀香的顶部带着若隐若现的星光,扯出三缕白烟往周围飘去。
周析边一手将它们垂直插到香灰炉里,边继续神色冷淡幽幽地说:“你当年在万寿山庄派人杀我,甚至自己不下的张良计不成,还给自己留了一手过墙梯,借着我对子誉的感情,让子誉亲自对我动手。不过…你天机算尽想我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跟你计较,跟一个死人去计较,我也没有那么无聊,毕竟你做这些事情,那也是你看得起我,而且你也没有猜错,之前,我确实是想着灭了你们覃国...”
“…再说,倒是你这般一直要子誉视我为眼中钉的做法,反而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到子誉身边。正如你所见,我现在就住在长春府里,甚至每天晚上都睡在你弟弟身边...”
“...当然了,我自然不会去害子誉,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我从前想着帮徐国灭掉覃国的想法,现在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周析偏着头,目光阴冷地盯着那灵牌上“钟平”二字,缓缓又说:“但是钟平侯,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甚至把命都赌上了,当年又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而且当年那件谋逆大事上,挂的,是你们钟平的名号,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还要一直挂着那张恭谦仁孝的嘴脸,可是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暗苗,早就攀岩覆壁了,对吗?
“...子誉说到底,根本不算你们钟平一脉...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子誉坐到那个位置,因为你知道,子誉对你的尊敬,对钟平一脉的衷心赤诚,”
“他就是拿到了那个位置,也只是替梁思齐暂且保管,他日终究还是会归还给你们钟平的,我说的,对吗?”
“...钟平侯,我太明白这种被人陷害,被人冤枉的感觉了...”
这时一阵过堂风吹进,将其中一支檀香吹歪了一点,周析上前一步,将它扶正后,又继续冷声说:“不过你放心,子誉现在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害到他,不伤害到徐国,刀山火海,我都会陪他,帮他,你这些想法,我也不会告诉他。今日来,我也只是想跟钟平侯您叙叙旧…”
“...人们都说求神拜佛,人家神佛菩萨都没有欠我东西,他们凭什么要来保佑我?得到庇佑,那是侥幸,还神,那是应当的,可是求神,我们凭什么?可是你不同,如今我能拿来要挟你的事情太多了...”
周析说到这里,蓦地自嘲地嗤笑两声,才继续道:“说来可笑,我现在是在跟一个死人来说这些,不过人到绝处,是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再说,整个高阳现在都知道了,我是疯的,所以无论你听不听得到,你最好就保佑我...”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最好保佑我,万无一失...”
“...而且保佑你自己,这件事,和淄亭李氏无关,和太桥王氏无关,不然,到时候,我会很难做。”
周析阴沉声说完,面无表情地又阴鸷地盯了钟平侯的神主位许久,才决然转身便快步走出了灵堂。
他在灵堂里面说着这些话时,灵堂的后门外面,王忆和一直站着。
周析离开的时候,她一手扶在墙壁上,双腿发抖,脊背发凉,脸色苍白,不知离开。
周析从侯府离开后便直接回了长春府。
当天傍晚,宫中庆贺新岁的晚宴上,梁靖只饮了两杯便说要回军营去。
覃王也知道鸿策营之前受了冤屈,梁靖身为鸿策主帅,年夜到军营上慰问将领也是合情合理,便只吩咐嘱咐了他几句,便让他先行离开。
只是梁靖刚从歌舞升平的殿里往外走出时,王忆和看着梁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后,才忽然拉着梁蕙到一边角落。琇書網
梁蕙有些意外,更见王忆和神色担忧慌张,她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忙问怎么了。
王忆和瞧着周围没人之后,才问焦急地问梁蕙:“小青府上那位周先生,他来汝平,到底是为了什么?”
今夜风大,入夜了天上也开始飘起了零星小雪。
月光皎洁,落在雪地上,雪落无声。
每到年夜,梁靖都会让还有家可归的家仆自行回家过年,长春府里便只剩下秋书,八月十五,老管家,还有两三位家仆一同用年夜饭。
而今年长春府上是多了一位周析还有春生,今日周析从钟平侯府回到的时候,秋书便立刻迎上来,说让周析和他们一起过年夜。
周析也没有推辞,笑着便答应了。
只是到了今晚,饺子都还没吃下两只,赤霞便带着珈儿铃铃地往里跑来。
赤霞进屋后便礼貌地向着各位行礼,秋书本还想着再取两套碗筷来,赤霞连忙说他们已经用过晚膳再来的。
赤霞当时不好意思地说,如此年夜,本不应打扰,只是珈儿一直在斋里闹着要来寻周先生,师父耐不过她,便让我带她过来了。
赤霞讲话向来客气,但是在座众人一听,谁都明白,珈儿这丫头吵起来闹起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更不要说她那位脾气暴躁的师父杜斋主了。
珈儿一进屋里,就立刻跑到周析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小纸包,塞到周析手上。
周析这时才放下筷子,低头看了看那小纸包,才回头温和看着珈儿,莞尔问:“前两日我让送到柒月斋的母鸡都收到了?”
珈儿使劲点点头,又作认真地说:“这次我没有放到后灶那儿了,我就拿跟小绵绳拴住它的脚,然后绑在小院子里。”
“好,”周析又笑了笑,将那小纸包举起,又问,“这是什么?”
珈儿神秘地笑了笑,凑到周析耳边,两只小手窝在他耳边,才小声说:“周大哥你不是说你把人家儿子偷了嘛,我想你应该还没还回去的,而且你也爱吃甜食,这不大过年的,给你做了一包桂花糖,你自己吃,也用来哄哄人家儿子。”
珈儿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给周析使了个“你懂我意思”的眼神。
周析顿了顿,看着珈儿,又垂头看了看那小纸包。
只是还不等周析回过神来,珈儿却又忽然紧张地说:“不过你自己千万不能吃得多,师父说过你是肺热多痰,多痰的人不能吃甜食的,你就...自己吃一个,剩下都拿去哄人家儿子吧。”
周析哭笑不得地看着珈儿一脸认真赤诚,也只能点头答应。
另一边赤霞见珈儿将纸包给了周析了,便准备要带她回去。
“哦对了,”怎料珈儿刚走出两步,却又立刻跑到周析面前,伸出双手平摊着,眨了眨眼,说,“师父说了,要我问你要压岁钱。”
赤霞一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表情。
在座稍微上了点年纪的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只有秋书一脸茫然地看着旁人,春生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周析脸上微笑骤然凝固。
给了压岁钱,珈儿也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长春府。
到了夜里,众人各自散去之后,周析一人站在廊下,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天上飘飘扬扬的白雪,心中却是一直凝重。
直到夜深,他还一直没有等到梁靖回来,便披上绒裘,一人往街上走去。
连他自己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为什么他会走到怀阳道上。
只是迎着月光走着,轻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却很快又融化了。
一年多以前,他便是跟在梁靖身后,走在这条道上,然后梁靖摔下,然后他上前将他抱住。
周析想着,忍不住笑了笑,再走着走着,果然便瞧见远处有三个人在月光下磕磕碰碰地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很明显,是左右两位,搀扶着中间那位,但是中间那位却实在是走得不踏实。
周析连忙走上前,凌沛和李若愚见到周析的时候也十分意外,本还想解释什么,谁知周析却二话不说一下子便将梁靖搂到自己身前。
“这是怎么了?”周析这时才平静地问他们,“为何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殿下又这般醉,也不乘车回来?”
李若愚这时没好气地说:“先生,小青的脾气您也是知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更加是蛮横难缠。本还是乘着车的,谁知一到怀阳道,就吵着嚷着要下来走,我和小沛没办法,只能陪着他。”
周析好不容易才将梁靖抱稳,又微笑着对他们说:“下次他要是再这般作死,可以直接将他打晕了,回头他找你们算账,可以来寻我。”
李若愚二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
周析便又说:“无妨,二位先回去吧,这里交予我便是。”
看着二人离开之后,周析才托着梁靖滚烫的脸,看着他,问:“是不是想哥哥背你回去?”
梁靖闭着眼点点头。
周析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身蹲下,便让梁靖凑到自己背上。
只是再站直时,后腰的阵痛让周析忍不住皱了皱眉。
走了两步,周析又忍不住小声骂了句:“小兔崽子。”
梁靖一身酒气笼罩在周析身边,周析一步一脚印地背着他走,他没说话,梁靖也没有说话。
二人再向前走的时候,梁靖忽然在周析耳边沉沉地说:“疯子...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你在这里,拿石头绊过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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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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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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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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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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