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平侯梁攸当年决心就义的时候,大概没有想过,他是将梁靖推进了一个怎样的深渊。
梁靖,不过就是一条还没长大的小龙,龙须都没长刺,身上的龙鳞也还没坚硬,就是因为背上背载着一条血脉,一氏门第,两府忠义,只能够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钻进这个深渊。
而周析。
周析从来以为自己是那岸上的垂钓者,一手扣珠串,一手执鱼竿,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地搅动着这一潭风卷云起。
可是他不会知道,他从拿起这根鱼竿开始的那一刹那,他便不再是坐在岸上。
游鱼戏水,不知深浅。
葭月十三,天阴,若雨。
自梁靖入了司刑狱已经足足一个月,汝平地北,秋末便开始凉意渐盛,再加上下了几场雪,汝平有如一夜入冬,寒意渐浓。
梁靖在司刑狱中,秉承着他一贯无赖的作风,一直和卫津廖孝明来回拉扯,始终问不出所以然。
南边也一直没有凌沛的消息,只是有传言道,有人在淮江边沿上见过凌沛,甚至还有鸿策营的士兵。
覃王也一直没有在梁靖此事上有任何过多的表态。
朝廷之中,群臣各怀鬼胎,人心叵测,所谓各事其主,朝堂之上的话语明里暗里之间都在较量。
但是覃王却一直不做声,底下的人也只在暗中不断施加压力,从来没有明言半字。
过去一月之中,杜守心也进去司刑狱两次为梁靖诊脉。
只是每一次梁靖都拿着一副玩世不恭,万大事与他无关的姿态来面对杜守心。
虽然自那日覃王到狱里看了他那次之后,便是下令不得再对梁靖用酷刑。
但是梁靖的行径也着实是不将自己往火堆里推去不安心。
本来好好的一句“小爷我没有”便足以表态,他非要再在人家祖宗十八代上问候一遍。
卫津一次实在忍不住,从旁拿过一根铁棍便在他身上抽了几十下。
如今杜守心见到他时,他是一身伤痕,浑身新旧血迹,一见到杜守心,还是会痞笑着问,周疯子怎么还不来见我。
杜守心每次进牢房时心中的酸楚都会被一扫而光。
杜守心每次都会点点头,然后说,行,那我现在就回去让人把你现在这副模样画下来,贴到他床头,让他日日夜夜都看着。
见杜守心转身就真要离开,梁靖却又总会一手抓住杜守心的手,低声哀求道,不要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他...看在我曾经也给珈儿打抱不平过的份上...不要...告诉周析。
杜守心每次都愤愤不平便将梁靖的手狠狠甩开,可是她见到梁靖整个人被那一甩就摔倒地上,似要散架一般,她的心里又是像被刀扎。
梁靖进来不过一个月,已经瘦了整整一半。
杜守心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从梁靖的脉象而看,倘若他再这般折腾多半个月,他这条小命,也差不多该向阎王报备了。
她一天夜里冒着雪来到曹鸣菲府上,曹鸣菲当时吓了一跳,连忙要将她请进屋里。
但是杜守心却连连摆手摇头,只问他一句,周析要救梁靖的法子,到底有多少把握。
曹鸣菲那时脸上是骤然肃穆,他缓缓说,周先生行事一向剑走偏锋,可事半功倍地成功,但若不成功,仁也未必成得了。
他满脸诚恳地和杜守心说完后,杜守心也明白他的意思。
四目相对了许久后,杜守心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再多问也是无益,交代了两句让他注意小心,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曹鸣菲当时又补了一句,周先生,无论做什么,他要的,是六殿下活着,从司刑狱走出来。
杜守心却苦涩地笑了一声。
那小子,活着,大概是可以活着。
但是能不能走着出来,那就不一定了。
而在今日,周析未等晨阳东升便早早地醒来,身上只穿着一件水白色长袍,孤身一人坐在书房桌后。
早朝刚下没多久之后,春生便领着梁尧和曹鸣菲急匆匆地来到周析面前。
周析当时还故作姿态地明知故问,是朝堂之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尧立刻便将洇川下游蝗害灾情严重,农田失收而民怨犹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详述。
梁尧的意思,是此事归根结底也算是他梁尧的责任,过去一直没有告知,是因为之前以为此事并非重大,他幕府当中的谋士有能力可以处理好,便没有拿来叨扰先生。
可是如今当地灾情越发严峻,便是连司空娄珍也拿着此事来找梁尧来做提醒,让他要尽快在当地官府上报朝廷之前,弥补了南边的错漏,以免被大王诟病责怪。
周析当时听罢,故作沉思地凝神盯着桌面许久,才回头吩咐了春生两句。
春生离开后,周析才平静地跟梁尧说:“若在下在此事上理解无错的话,殿下如今这般急迫,是因为此事事发突然,而殿下害怕来不及重新筹到这笔款项来填补南边治蝗的空子。而若是此事更加发酵,传至朝廷,朝廷的人顺藤摸瓜,再加上人之陋性,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殿下是担心,当年这笔治蝗的拨款全部落到殿下银库的这件事,便会一下东窗事发,而受到大王的彻查,再从而再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出更多原本不必要端到台面上说的事。”m.χIùmЬ.CǒM
梁尧当时就一听,便立刻激动地点头,说了两句什么“先生聪明”“本太子便是担心如此”之类等等,然后又示意周析继续说下去。
周析当时一副波澜不惊之态,双手还是一如既往地藏在袖中,慢慢悠悠地转着珠串,又佯作沉思少顷,才又继续道:“此事对于殿下来说,着急之处,是乃事发突然而惶恐来不及,但是,倘若此时忽然出了另一件,能在朝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事呢?”
梁尧当时立刻怔住,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转头和他旁边的曹鸣菲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看向周析。
这时春生刚好双手捧着一封信走到周析身边递给他。
周析笑笑,又让春生将这封信送去给梁尧。
梁尧一脸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周析,又看了看信,才将信封拿过来,缓缓从里头把信取出打开。
怎料他只看了一眼,便是当场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又回头瞧了周析一眼,才又慌张看下去。
而一旁的曹鸣菲看到梁尧这副模样,也是继续装作惊奇地看向他。
梁尧将信快速读完之后,双手是无力垂下,同时又将信递给曹鸣菲,却是许久不能言语。
曹鸣菲读着下来,脸色也是越发的震惊,将信完整读完之后,他才颤颤地说道:“所以...和南边勾结的...并非是六殿下...而是二殿下...还有...还有郁重...郁重竟是一直在帮着二殿下啊...”
书房中除去春生的三人,在这场装模作样的竞技当中,各人的本事,是一个比一个炉火纯青,一个比一个天资独到。
周析当时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倘若这朝廷中的人都不当官儿了,随手捡一本戏本子,然后往戏台上边转一圈,想必要比那些从小学习的戏子演的还要来得精彩。
嘲讽归嘲讽,周析脸上还是摆着一副替主分忧的神情。
周析是说,他也是不久之前,因缘际会之下才得知,其实幕后黑手一直都是梁裕和何荻。梁裕一直隐藏背后,目的便是要让太子和梁靖笼中斗,到最后无论当中谁胜谁负,他都是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在此同时,梁裕一直也有和邽国殷氏勾结合作,各取所需。凌沛鸿策营叛变,梁靖身犯谋逆之罪,便是梁裕看早前会盟一事没有能够将梁靖逐出汝平而心焦之举。
梁尧在此时是大可置身事外而不受牵连,但是梁尧此时若是想借一事来掩盖住他收受行/贿的事,此事是有过无不足。
梁尧大可借梁裕才是罪魁祸首来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而再有,以梁靖性子,也是绝不会屈打成招。
而这样一拖再拖,很难说会不会便将覃王得知此事时的怒气磨灭掉,再有将从前对梁靖的怜爱丝丝缕缕地带出,从而将梁靖放出来。
梁尧此时既然知道了这件事真相,手上又握有真凭实据,是大可先反客为主,替梁靖说话,还梁靖清白。
此事,一来,自然是将洇川下游蝗患之事的风头掩盖过去。
二来,也是正中了覃王下怀。
覃王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件事上,梁靖是被人陷害。
但他苦于无证,倘若不给梁靖施以重法,则会被人称为徇私枉法,偏颇公允,所以他才只能在水落石出之前,一直将梁靖关押在司刑狱。
而太子此时此举,一来解开了覃王一直以来的忧心,二来表以兄弟情深,覃王定当对太子刮目相看。
梁尧当时听着周析这一番娓娓道来,是一直不停地点头,大有如梦初醒之感。
之后他更加是对周析连连致谢后,又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然后便带着曹鸣菲一同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千秋府。
只是他再走入自己太子府上时,却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再入书房,何荻一早便在里头等候。
何荻听完梁尧将方才周析一番话复述一遍之后,并没有丝毫意外,反而笑了笑,点点头,对梁尧说:“殿下,这便是棋逢敌手啊...这般战场,才叫有意思。”
葭月十八,大雪,阴冷。
前去司刑狱接梁靖出来的,是李若愚还有李本初。
李师彦本来也说要一起过去,但是李若愚却斥道,司刑狱什么地方,你好好女孩子家家的,就不要什么乱都凑。
李师彦看着李若愚匆忙离开的背影时,她心中也是明白,司刑狱什么地方,她小青哥哥什么性子,出来的时候,肯定是体无完肤。
李若愚是不愿她看着难受。
杜守心当日早早便带着赤霞跟珈儿在长春府里等候。
李若愚背着梁靖冒着大雪快步走到屋里时,梁靖早已是昏迷不醒。
再将他放到在床上后,杜守心当下是一见梁靖的脸,她心里便立刻顿了顿。
她马上往他腕上探去,谁知不过半刻,她顿时皱眉,回头便问李若愚:“我前几天去看他...还不至于这般厉害的...这小子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李若愚一脸难色地看着杜守心,说道:“这小子...又把廖孝明跟太子骂一顿了...”
杜守心当下是又无奈又生气又焦急,她闭上眼深呼吸许久之后,才让李若愚跟赤霞赶紧给他清理一下身上伤口,然后先把药上了。
秋书因为也是刚从司刑狱里出来,李若愚便让他先好好过几日,这里交给他和赤霞便是。
梁靖一直没有醒。
而到了入夜,赤霞也让李若愚先回家休息,李若愚累了一天,也只好点点头便要离开。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便看到门外漫天大雪当中,站着一个人。
周析只穿着霜白色锦袍,孑然一身,站在大雪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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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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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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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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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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