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周衍也来过谈一次,最多愿提供五千斛粮,不过是周沉从沈家粮仓拉走的零头。
眼下一听卧雪斋有了新买家,周衍便又来了。这一次倒是十分大方,愿拿两万六千斛换,竟比周沉拉走的还多些。沈若筠心下怀疑,他都不知道这个数量的粮食是何概念。
心下难免腹诽,若不是知道这批粮食何来,听他口气,好似朝廷的义仓就是他周家的一般。
想他如此行事,应是一开始就觉得赈灾是极肥的差事,可以私下克扣五千斛。眼下听说卧雪斋有了旁人要接,这才急着要将卧雪斋吞了。且沈若筠故意叫易风透露,这批粮食要走陆运,周衍便松了口。想来他必是打着先给粮食,粮食又难运走,等卧雪斋到手,再将人逮了、粮扣了的主意。
“二小姐,还要叫他再加吗?”
沈若筠思量片刻,倒也不愿多要了。这毕竟是赈灾的粮食,眼下能筹到这些也不容易。
“若不多要……”易风有些担忧,“数量差不多的话,会不会查到沈家头上?”
沈若筠也知道这样数目相似,周沉肯定会怀疑到沈家,但她也不后悔。
莫说德不配位,人不配财,必有灾祸的道理……那些流民也确实可怜,眼下只先将冀北的军需拉走便是。
因着拿了苏子霂手书,便开始事事顺遂妥当。可越是万事皆备,沈若筠在周沉面前,就不能透露出一丝口风引他怀疑,还得日日装出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为了演得逼真些,她还叫早园节青两个收拾出一批贵重首饰来。
许是戏演得实是好,几人正讨论着还有哪些东西可换银子时,又把周沉引了来。
周沉阴着脸进来东梢间,遣走屋里的丫鬟。
“……”
沈若筠无语看他,两人静静对视片刻:“你若是想住东梢间,我搬回沈家便是。”
“阿筠。”周沉低低念她的名字,“我们谈谈。”
“你以后还是叫我沈二吧,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沈若筠道,“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
周沉斟酌着要说的话,他想找她好好谈谈,叫她不要再卖嫁妆,不要忧心粮食事了,再信他一次……可这话没说,便知道她会如何回应。
要她消气,还得徐徐图之。
“官家要在行宫设宴,替灾区的百姓募捐些赈灾银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沈若筠闻言,轻声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呢,不若直接把宴会的银子省下来,岂不更好?”
“不可如此说。”
沈若筠关了妆匣,走到案前:“你自己去吧,一来一去的,又是宫宴,说不得要好几日才回。”
周沉又劝:“你不是很久未见福金帝姬了么?”
“不去。”
“濮王妃和小郡姬也去的。”周沉道,“阿妤也未去过行宫,不如……”
“周沉。”沈若筠冷冷打断他的话,语气也格外重,“我没那个心情,也没什么东西好捐的了。你若是还有些良心,便看在那些被你运走粮食的份上……别总来烦我行不行?”
话说得有些急,沈若筠咳了两声,周沉看着她,似还有话想说。
“你自己去行宫吧。”沈若筠拿了帕子捂着嘴,缓了缓道:“我回家两日。”
自粮食事后,周沉知道她着急,故也不限制她出门,哪有不应的。
他转身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回头:“冀北……”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见沈若筠低头理着书案,一脸淡漠,终是没有说下去。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恨不得立即去找易风。
眼下天赐良机,若想瓮中杀鳖,还有比周沉去行宫更好的时机么?
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入睡,晚上却做了一个四肢发寒的噩梦。也说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惊醒时里衣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四肢发僵,通体生寒。
不能再拖了。
易风得了沈若筠准信,约了周衍在樊楼见面。包间里又叫了歌舞助兴,推杯换盏两轮后,易风便拿了草拟的契约来。
周衍签了,他字写得潦草。易风也不嫌弃,拿出卧雪斋的铺子的房契与他,周衍大喜,又问:“秘方何时给我?”
易风替他斟酒:“我家公子说,得粮食运出才能给。”
周衍心道眼下所有的官驿都是可控制的,便是给了粮食,也走不出汴京。
于是当即安排人带了印信去开义仓。
他与自己的随从挤眉弄眼,易风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替他斟满了酒。
林君雇的人,是沈家庄子里的人管着,都是如军中一般列了队。义仓守卫见状,还以为是汴京衙门的人,又有义仓调令与周衍身边的人在,丝毫不疑。
之前进了义仓的粮食俱已打包停当,算起来这些打包纲物,还是沈家出的银子。
易风与周衍身边的人寒暄,递了包银子请他们吃酒,一一灌醉,方又折回樊楼。他见周衍已喝得烂醉,便拿了印泥,在两份契纸上都细摁了他的手印。
尤嫌不够,便将十个手指都摁了,带着契纸离开了樊楼。
打着测水位旗帜的船只早已候着了,苏子霂的人将此事布置得细致,十五艘船只,轮流入港,入港册上竟只登记了一艘。
那厢粮食刚从官府的义仓运出,便立即运上了港口的船只。
冬日的江边寒风刺骨,沈若筠裹了一件隐入月色的风兜,站在寒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粮食入船。ωωω.χΙυΜЬ.Cǒm
她看到高举的火把连成条线,看着一箱箱的粮食运到船上,一艘艘满载的客舟远航而去……直到寅时四刻,最后一艘行驶离开时,才觉得那颗跳动不安的心重落回了位置。
林君也上了最后一艘船,他要管船队,故随粮食一道去冀州。沈若筠与他挥手告别,林君右手握拳,在左胸上重重锤了两下回应她。
沈若筠认出这是沈家军的军礼,顿时热泪盈眶。感觉自己虽然身在汴京,但也是与祖母、长姐站在一处的。
等船走了,沈若筠仔细看了入港离港簿有无破绽。又嘱咐沈力,把运输粮食的牛车、人力都领到南薰门,再遣散。
南薰门是陆路运输出城地,远港口。这样即便被发现,一时半会也查不到港口来。
天光大白,沈若筠上车自倒了一杯茶,勉强喝了两口。她盯了大半夜,额头摸着也有些许烫,想来是吹了风。眼下却不得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回沈家见易风,易风把周衍签字画押过的契约、卧雪斋最后一段时日的账目悉数交给她。
“若说起来,卧雪斋都是二小姐的心血,这样拿来作饵,我都有些舍不得。”
“没事的,我们以后可以再开一家。”
沈若筠知道易风是不能留在汴京了,因着不少人认识他,又不能跟林君一起走水路押粮离开,便问他:“你行李可都收拾了?银子够吗?”
易风嘿嘿一笑:“好歹也是汴京最赚钱铺子的黑心掌柜,我还没银子不成。”
将卧雪斋送出去,沈若筠心里也不好受,可眼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此事不能叫周衍太快发现,能拖一日好一日。周衍又并非无庶务经验,故给他的房契是真的,还留了一叠假方子。
沈若筠不舍地翻看了下卧雪斋的账簿,又问易风:“你打算去何处?”
易风对于这个问题已有答案,“我先南下避避风头,然后再去冀北,找陆管家。”
听他提起陆蕴,沈若筠笑着点头:“那好,你路上多保重些。过些时日,我也去找你们。”
她想起沈听澜寄给自己的那朵紫色绒朵小花,想来冀北就算条件再艰苦,也比周家要好许多的。
沈若筠将卧雪斋的东西都妥存了,用了些粥点去休息,却也没有睡得香甜,反是发起了高热。
熬到中午,额间仍旧烫手。她勉强报了几味药给早园,算是自己给自己开药,煎服了一剂,又喝了一碗米汤。
许是粮食已经运出,沈若筠心里没那么牵挂了。喝了药一觉昏沉过去,再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见周沉正坐在自己榻边。
“你怎么……”
她刚醒,看到周沉以为他是来追粮食的,手便不自觉地发抖,迷迷糊糊间倒也装不出如何镇定,“你……”
周沉提着茶壶泻了杯水,目光柔和,“怎么又病得这么厉害?”
沈若筠茫然:“不就是睡了会么?”
周沉哑然,轻声道:“……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沈若筠一怔:“我……”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倒是已经不烫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沉把水递给她,“刚回府,见你还未回来,便想来接你。谁知你竟病倒了,还真是怪吓人的。”
沈若筠咂摸着这句刚回府,也不知周沉知不知道粮食的事,小口喝了些水道,“我无事的。”
“都这样了还无事。”
沈若筠把杯子放下,“真没什么,你走吧。”
“眼下要到腊月了,跟我回周家去吧。”周沉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商量道,“祖母会担心的。”
“我明天回去。”
见她应了,周沉有些意外,语带欣喜,“那你往年过年,都喜欢做些什么?”
粮食运到冀北前,沈若筠自是要回去的,眼下就搬回来,难免叫周沉起疑。又听他这么问,随口道,“看灯吧。”
周沉脑海里冒出她幼时看灯的样子,穿着白绫袄,下系织金镀银的褶裙,小手里攥着灯,与濮王郡姬站在一处,两个小娘子笑声恍若响在耳边。
“那今年……”周沉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若筠奇怪地看他一眼,想起了去年上元时的情形,估计周沉这是想约她一同看灯。看他形容,怕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自己心上人了。
他与谁约黄昏后,都不干她的事,只希望他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了。
沈若筠忽又想到一种可能,她和周沉的婚事可能都到不了上元,眼下不过是风雨欲来前宁静的假象罢了。
“你回去吧。”沈若筠撵他道,“我要忙了。”
周沉摁住她的手,又握在掌心里,“粮食的事……我真的在想办法了,你也别卖嫁妆了。”
沈若筠昏睡两日,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力把手抽出来,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只当充耳未闻。
又隔了一日,沈若筠精神恢复了些,才又回周家。打听着周二夫人正在荣禧堂,便先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沉已经费心替她圆过,说她生了病,又怕传了给周妤与老太太,遂就在沈家休养了几日。周老太太不疑有他,见到沈若筠,关切道,“果是瘦了这许多,怎么这么不当心?”
“吹了些风。”沈若筠道,“已经大好了。”
周二夫人端着茶盏,“既是如此,便就不要总是出门了。”
沈若筠低头,见周二夫人湘色裙子下,露出那一点尖尖金莲。想她这样,要出门也困难吧。
周老夫人倒是并不觉得出门如何,何况沈家现在的情况,拉了她的手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衍哥儿盘下了汴京的卧雪斋,以后要是买什么,便方便许多。”
沈若筠一听,周衍还未发觉出不对,估计他已查验过房契了。如此甚好,再等周家发现,粮食都已运出京西东路了。
“原是这样。”沈若筠作恍然大悟状,“我前几日还好奇,是谁家这般大手笔呢。”
提起这事,周二夫人分外得意,对沈若筠道:“等过了年便会重新开店了。”
沈若筠又问:“盘这样的大铺子,得多少银子啊?”
周二夫人放下茶盏:“卧雪斋的老板要回家去,遂只收了一万两银子,便将店与秘方都卖了。”
沈若筠点点头,心道周衍虽是个蠢货,可也没蠢到把他私挪官粮的事告诉周二夫人。
周老夫人却皱眉,“衍哥儿没有仗势欺人吧?御街的铺子与秘方,人家只收了一万两?没要粮食?”
周二夫人听了这话,又恼又气:“瞧您说的,外面那些人家听到我们周家的门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是诚意十足的。”
见周老夫人不信,周二夫人又要赌咒发誓,周老太太嫌烦了,才叫她回去了。
等两个丫头扶着她走了,周老太太跟沈若筠叹道:“你二婶久在内宅,没什么眼界,你别笑话她。”
沈若筠想她,倒不是可笑,反是可怜更多些。想来天气不好时,她的脚必会疼得厉害……这般痛楚,也不知为了什么。
周妤有几日未见沈若筠了,知道她回来,眼巴巴顶着寒风跑来嘉懿院。
节青端了点心进来,放好后先端了一碗杏仁茶给周妤,又笑对沈若筠道:“小姐不在这几日,可教人担心了。”
沈若筠见她,心下有喜有忧。一开始对周妤,是怜她小小年纪,就被庸医误诊患了呆症,算是家族弃子,便是亲生母亲,也不怎么亲近她。再后来,她发现周妤是整个周家,唯一一个,会不设防无所求待她的人。
此事说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阿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周妤反应了下,点了点头。
“好好吃药,也要好好吃饭……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娘也会带你出门去玩,也会认识新的朋友。”
周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沈若筠摸了摸她脑袋,叫她吃杏仁茶。心道若是没有粮食这事,就算和离了,与周沉做了一场戏,关系也不算太差。周妤若是想她了,叫周沉把周妤送去沈家玩上一日,也没什么……可眼下粮食的事瞒不了多久,周沉也必会猜到沈家,她与周沉的婚事,自不会善终。
沈若筠看着毫无烦恼的周妤,心下蓦地一沉。
这种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无端而来的内疚感,实是无解。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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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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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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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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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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