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人又赶往白云客栈,彼时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了,再过不多久城门就要关闭。看样子,今夜他们是回不去城外的郡主湖滨宅邸了。郭大友想着倒也不着急,今夜就住宿白云客栈,慢慢打听。
二人步入白云客栈,郭大友没有急着直接去找客栈掌柜,而是先环视了一下客栈一楼大堂的景象。就像其他寻常客栈一般,这家客栈的一楼大堂与一般的酒肆食店没甚么区别,就是供客人打尖的堂食处。许是客流量比较大,密密麻麻布置着二十多张四方桌和条凳。此时有一大半的位置都有了客人,大多都是一眼能分辨出来的行脚客,身上风尘仆仆的,大多还是浙江这一带的口音,也能分辨出一两声更远地方的方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桌客人的身上,凭他的经验,判断这一桌客人有些古怪。这一桌客人一老一少,老的做道士打扮,虽然身上没穿道袍,但看发髻便能判断出来。少的看上去二十出头,有些文弱,应当是读过书的书生,他侧对着客栈门口,郭大友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却莫名觉得他侧面十分熟悉。
在他步入扫视整个大堂时,那老道士做了个伏低身子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没有太过在意,留了一个印象在脑子里,判断大堂里再无其他可疑人物,他便领着邱白来到前台,向掌柜打听起那奉化口音的商人。
掌柜显得有些犹疑,道:“官爷,咱们这小店每日也有十多个奉化人在此来来往往,都是商人,您这是要打听哪一位?”
“那个商人,面白无须,身材有些肥胖,声音还有些软绵绵的,像是个阉人,你可有印象?”郭大友将此前商行告诉他的关于那个买办的外貌细节告知了掌柜。
掌柜似是想起来了,道:“确实有这么个人,但他是好些天前来住店的,这都走了……能有七八日了罢。”
“你可知他去往何处?”郭大友忙追问道。
掌柜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那人与客栈里的人从来不多话,我们也打听不到呀。”
郭大友无奈,想了想又问:“那他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他是有自己的车马,还是雇了马车?”
“他自己有一驾骡车,还有一个跟班伙计,给他赶车。那伙计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副猴狲样。”
掌柜的刚说到这里,恰逢跑堂的伙计来柜台送客人结账的银钱,那伙计听到了掌柜所说,插了句嘴道:
“别看他一副猴狲样,可能喝酒了,咱们本地产的烈酒,他喝下去一整坛,面色都不变的。”
掌柜骂了句:“多嘴什么,快干活去!”
郭大友却眼前一亮,忙拉住他道:“小兄弟,你可是与那车夫喝过酒?”
“我没与他喝,是他缠着我,非要我把店里最好的酒给他,出手还挺阔绰的。”
“那他可与你聊了什么?比如他可曾提起他从哪里来,又或者要去哪里?”
伙计回忆了片刻,迟疑道:“他好像提到了,过不了几天要去嘉兴平湖,说不想去那里,那里没什么好酒可以喝。”
嘉兴平湖!郭大友不禁大喜,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赏给了那伙计。
掌柜看着那伙计兴高采烈地拿到了赏银,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又催促了一句让他赶紧去干活,然后道:
“官爷,我多嘴问一句,你们打听的这人是犯了什么事吗?今儿你们是第二批来打听这个人的了。”
“第二批?第一批是谁?”郭大友问道。
“哦,他们就坐店里吃饭呢,就在那儿……”掌柜往大堂角落里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人不见了,不禁道,“呀,这……刚才还在那儿呢?这么快就走了?”
郭大友顺着掌柜所指方向一瞧,不正是方才他注意到的那桌一老一少的食客所坐的位置吗?而方才伙计送来的结账的银钱,恰恰是这桌客人所付。郭大友远远望着他们点的几盘菜和饭食都还在冒着热气,根本没吃几口,人就走了,当下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他立刻返身出了客栈大门,向外面街道两头张望。街道上熙来攘往,都是赶在宵禁前回家的行人,还有不少正在收摊准备归家的小商贩。但他张望了半晌,却没有看见方才那两个人,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他又回到客栈之中,打听道:“方才那两个客人,只是来打尖的?”
掌柜点头,道:“他们一进来就向我打听那个奉化商人的事,之后点了饭食。”
“你可告诉他们嘉兴平湖的事了?”
掌柜摇头:“我本就不知道那奉化商人要去嘉兴。”一旁那个跑堂的伙计道:
“我告诉他们了,方才我给他们上菜,他们向我打听的。”
“就你话多!”掌柜怒斥道,那伙计讪讪,陪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去忙了。
郭大友暗道不好,不知道什么人也在打听倭人的事,是敌是友?看来他必须尽快跑一趟嘉兴才好了。说着抓住邱白道:
“今夜不留宿了,咱们连夜回去,准备去嘉兴。”
……
入夜,西湖之上画舫出游,船舷边悬挂着的一连串红灯笼点缀在湖面之上,映照出一幅朦胧繁美的旖旎画卷。
此前立于苏堤映波桥之上的那两名佩刀男子,此时出现在了湖面上最大的一艘画舫之中。他们在一位侍者的引领下穿过舱外的走廊,来到了画舫之上最大的宴客厅外。格栅门拉开,宴厅内灯火明亮,有两名歌姬正在轻抚琵琶、弹奏瑶筝。主位之上,一个蓄着稀疏胡须、十分肥胖的年轻男子正坐于上首,他一身蟠龙锦袍,头戴金冠,着装雍容华贵。陪坐在他左右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内侍。一个身材高大白胖,锦缎华服,发鬂发白,一双睁不开的眯缝眼中闪烁着狡黠与谄媚。一个马面三角眼,面相凶狠刻薄,同样穿着一身不输于前者的锦缎华服,手中还在把玩着一块血玉。
两名佩刀男子入内,为首的黝黑年长者拱手拜下,道了句:
“下官见过潞王殿下。”
他身旁的年轻男子也随着行礼。
他们不曾向两旁陪坐的内侍行礼,其中那个白胖的内侍眸中露出不悦,面上则展现出谑笑。
为首的潞王半阖着眸子睨着他们开口了,语调有些阴阳怪气:“汪道明汪镇抚使,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不敢,潞王殿下有召,下官怎敢不听从。”汪道明垂首恭敬道。
潞王轻哼了一声,道:“你可识得我身边这两位是谁?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你随着他做事也很多年了。”他指了指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道。
汪道明笑着拱了拱手,尊称一句:“中官二爷爷。”
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笑道:“我早就不是东厂中官了,汪镇抚不必如此客气。”说完后他视线望向汪道明身旁的年轻男子,道,“方铭方千户,咱们好久没见了?”
“二爷爷可安好?”方铭笑着行礼,另一旁的白胖内侍刮了他一眼,他权当没看见。这马面三角眼的老者曾是他效忠的对象前东厂中官张鲸。他曾背叛过张鲸,投靠了汪道明,如今却又与张鲸见了面,显然这位前东厂中官还在记仇。
而旁边这位白胖的内侍正是唐福安,他曾被汪道明放出的消息欺骗过,当时送消息的正是方铭,他也对方铭十分记恨。方铭心知自己的背叛行为得罪了不少人,最初他夹在张鲸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之间,同时替两人做事,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张鲸权势最盛时,他表面效忠张鲸,实则投在了汪道明手下。汪道明让他做两面谍探,继续同时替张鲸和张诚做事。所以他也曾接到过张诚的命令,假意替恭妃娘娘做事,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背叛了张鲸,将李穗儿从张鲸手中救出,送入了宫中,但其实这都是汪道明在背后的安排。
为何方铭会受到这么多人看重和利用,是因为他有利用的价值。他有能力,有野心,有心计,更有胆量。这样的人掌控起来非常难,但却是做事的一把好手。
他乃是文人出身,颇有读书的天赋,饱读诗书,本可考取功名。十七岁时他通过院试,得了秀才的身份,正一心准备考取乡试,不成想那一年他心爱的女人却等不了他,要入宫了。
这个女人便是王恭妃,王恭妃是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与同样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的方铭本是门当户对。两家住得很近,家长也有意谈亲事。可是王恭妃的父亲一直颇有野心,想要让女儿入宫选美,这门亲事便一直拖着不曾谈成。即便如此,小辈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对彼此都有好感。
奈何命运捉弄了他们。万历初年选秀,恭妃被其父送入宫中,最后中选,被分配入慈宁宫做宫女。而正在准备乡试的方铭,却不幸遭遇到了其父外迁江南的调令,举家搬迁杭州,至此他与王恭妃相隔天涯。他咬着牙,憋着一股劲,要爬回京中。但参加杭州这里的乡试,却落第不举,后其父病故。他父亲的军职是不能继承的,家中没了经济来源,穷困潦倒,他不得已只能在西湖边卖字画谋生,却在湖边被同窗奚落嘲弄,受尽屈辱。xiumb.com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方铭等不及,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爬回京中。他最终放弃了科举,甚至放弃了所有的清高坚持和德行底线,靠着幼年一直随父习练的武艺,考取了武举。后通过游说和贿赂,补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的缺。而他贿赂用的钱,是从那些曾经在西湖边奚落过他的富家子弟家中偷盗而来的。
他是个贼人,卑鄙无耻,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爬回去。可当他真的爬回去了,却不曾想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被皇帝临幸,再也没有了出宫的机会,彻底成了宫中的妃嫔。而她那般的委曲求全,却仍旧得不到皇帝的欢心,在宫中抑郁度日。
方铭的心死了,自此以后他只有一个念想钱与权,对昔年情人的感情被消磨殆尽,他只想凌驾在王恭妃和她的家人之上,嘲讽他们当年的选择。他背叛王恭妃,欺骗利用她,若是回到十年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如今的他,却做得面不改色,心中也没有起一丝波澜。
他望了一眼身旁的汪道明,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与这个人绑在了一起。这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的图谋乃是成为第二个陆炳。如今他周旋在张诚、张鲸和潞王、唐福安三方之间,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自己都有些摸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停地搅混水,一定是想从中谋利。
方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汪道明想要的,就是张居正留下的“遗产”。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能明着拿到手,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便促使多方角逐争夺。今夜他会见潞王、唐福安和张鲸,不知又要谋划些什么。
只听汪道明笑道:“潞王殿下,二爷爷、唐中官,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好的情报,不知你们是否感兴趣。若是能利用这个情报做点事,将来在朝中不仅平步青云,还能拿到圣上心中的丹书铁券,自此高枕无忧。”
“什么情报?”潞王和张鲸均未回答,唐福安则出声问道。
“关于失踪的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的情报。”汪道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陆炳是嘉靖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坐到了太保兼少傅的地步,权倾朝野,结局是所有锦衣卫指挥使中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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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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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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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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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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