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午食过后,郡主做了一些安排。她让古仲文带着吕景石和韩佳儿去杭州城里的商行走一趟,看看能给他们安排什么职位,自此以后,吕景石和韩佳儿便算是彻底摆脱了宫廷的束缚,成为了郡主手底下的人。穗儿很为他们感到高兴,这比在南京做宫廷采办要好多了。
邱白则携着郭大友去造访几个曾经和倭人做过交易的商行,打探倭人采办的去向,由于这事儿需要的是口才,孟旷又不能言语帮不上什么忙,郭大友便让孟旷留在宅中保护其余的女眷。
班如华看上去身体稍好了一些,午食吃下了大半碗粥并几样小菜。孟旷依旧不敢在班如华眼前露面,她的情况是孟暧告诉孟旷的。孟暧这些日子为了医治班如华,也是累坏了,看上去瘦了一圈。孟旷有些心疼,督促孟暧赶紧去休息。
眼底发青的孟暧打了个呵欠,在姐姐的护送下回了自己房门口,见姐姐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她不禁笑了,道:
“你这般紧跟着我作甚?还不去找小穗姐?”
孟旷很是无奈地抿唇望着妹妹,孟暧敛去笑容,对孟旷道:
“阿姐,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班如华吧。和她聊一聊,总得帮着她理顺了心绪,你现在躲着她,显得冷漠,也没办法让她彻底死心,反而会加剧她的抑郁。她现在还在钻牛角尖,摇摆在你和郡主之间。我看郡主这些日子如此费心地照看班如华,着实是苦心孤诣,她定然是对班如华一见倾心,再见便深陷进去无法自拔了。尤其是班如华如今这副模样,我见犹怜啊,郡主已经放不下了。你要不……先和郡主商量一下,然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去看看班如华吧。”
孟旷默了片刻,点头道:“我省得了。”
“还有,先和小穗姐报备一下啊,别闹什么不该有的误会。”孟暧像个老妈子一般叮嘱道。
孟旷不禁笑了,再道:“是,我省得。”
“对了阿姐,这两天你收到二哥和罗道长的消息了吗?”孟暧问。
“收到了,抵达杭州的前一夜在运河上还看到了他们发的信号,想必这会儿他们人应当也在杭州城里。怎么了?”孟旷问道。
孟暧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怕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还有就是白姐姐,她往日里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在挂念二哥,我就想,能不能寻个机会让他们再见一面,这聚少离多的,我看着也难过。”
孟旷摇了摇头:“咱们现在住在郡主宅中,要将人引出去见二哥谈何容易?你得编造多少谎言,万一让郭大友看出破绽怎么办?何况……也不知道潞王和唐福安到底在什么地方,据说他们也到了浙江,说不定就在杭州城中,白玉吟是他抓捕的重点对象,这太冒险了。还有那黎老三,他一路悄悄跟着咱们,现在也不知踪迹在哪里,说不定就在附近监视着咱们,我们不能擅动。”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去寻张鲸了?”孟暧道。
孟旷点头,分析道:“很有可能。虽然唐福安曾被汪道明和张鲸坑过,以至于与咱们父兄鹬蚌相争,最终让张鲸和汪道明把穗儿抓走了。但这件事细细盘算一下他们也没有根本的利益矛盾,穗儿本也不是白玉吟,唐福安就不该抓她。如今潞王和唐福安要抓白玉吟,张鲸一直都想抓穗儿,他们凑在一块,完全可以达成合作,沆瀣一气。再加上,京中的私贩军火案,还有如今杭州地区的倭人采办,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毫无朝中背景的人做的事,也许背后都藏着张鲸和汪道明的影子。”
看妹妹因自己的话陷入了沉思,孟旷不禁上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道:“莫多想,说不定这会儿二哥他们已经在查潞王和唐福安了,他们有了决断,自然会联系我们的。咱们就老老实实待在宅中,等消息。你呢,现在就快点去补眠,晚食我再来喊你起身。今儿晚上,你还要照顾班如华吧。”
“嗯。那我休息去了,阿姐你也不要逞强了,你身上的伤也没完全好全呢。”
“是,暧姐姐,你都快成我姐姐了,操心死了,快去睡。”
孟暧笑着拍了孟旷一下,开了自己的房门,临着关上房门时,她突兀地问道:“阿姐,你不会上战场吧。”
孟旷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会,放心吧。”
……
虽然孟旷安慰小妹,说自己并不会上战场,但这个问题却刺了她一下,让她心底浮起一股不安感。她眼下虽然暂时成了潞王的追杀对象,但在朝中并不是通缉犯,仍然是记录在簿的正规锦衣卫,而且还是专司前线对外战争情报搜集的巡堪所锦衣卫。如果当真要援朝抗倭,那她被派往前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尤其是,如今她正在执行朝廷赋予的调查浙东倭寇军火案的差事,朝廷打算利用他们巡堪所锦衣卫对付倭寇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禁想,如果战事进一步恶化,或许她真的被迫要上战场了。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慌,她不是害怕战场上的敌人,她害怕的是自此以后再也不能陪着穗儿、妹妹这些亲人,害怕的是她们眼中的担忧和惶恐。也许她也可以临阵退缩,不应朝中安排去往前线,但自此以后她就真成了逃犯了,再无宁日。何况……舅舅一家还在京中,她若成了逃犯,他们该怎么办?
她摇头甩去脑海中不安的念头,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她决定先去找郡主谈谈班如华的事,于是迈开步子往郡主居住的东面主家院落行去。刚穿过花园行至东侧,突然想到这会儿是午间,郡主应当在午休补眠。她顿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却不经意瞧见花园西侧,班如华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花园西月门畔。她步履蹒跚行出,然后缓缓靠坐在了廊下美人靠之上,望着花园池塘中的红鲤出神。她也并非是一个人出来的,身后朱青佩一直跟着她,但并不靠近,隔着一段距离。
这……是怎么回事?孟旷觉得自己此时不大应当现身,于是忙闪身出了花园东侧的廊下门,走了几步,来到了廊外花格窗下,透过隔窗悄然望向对面的两个人。
班如华此时的状态很有种出尘仙子的感觉,乌黑的长发不盘不束,尽皆披散而下,一直垂至膝窝。一身水绿色的纱裙薄衫,衬得她苍白的面色更剔透了。她面上仍然殊无血色,连月的伤病使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子无比单薄,连下颌都尖了。但她终究是好转了身子,如今都能够下地走动了,孟旷终于放宽了心。郡主仍旧是今晨见她时的那幅打扮,她立在班如华不远处,也不上前,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班如华。隔得虽有些远,但孟旷仍能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她眉目间凝着淡淡的柔情,心情看似倒并不抑郁。
班如华看了一会儿池中红鲤,忽的回头唤了一声郡主:
“青佩,你来看。”
孟旷隔得虽有些远,但午后花园宁静,凝神静听还是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的。这一声“青佩”唤得孟旷不由眉目舒展,心情愉悦。小暧此前还担忧班如华仍在纠结,没想到人家对郡主的称呼都这般亲密了。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
郡主听到班如华呼唤自己,便终于靠近班如华身侧。就听班如华对她说:
“我第一次的绣品,绣的就是红鲤,你瞧那两条,真跟我绣的一般模样。”
“是吗?等你病好了,我想你再绣一遍给我看。”
“好啊,这回我再绣,肯定比当年要好多了。”班如华展露出笑容,这熟悉的笑容如今看在孟旷眼中,不禁令人赶到心酸又欣慰。
但她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了片刻,缓缓垂首道:“对不起,我又想到她了,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
“没事,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等。”郡主轻声安慰道。
孟旷背负的双手缓缓攥成了拳。
“但你放心吧,我会慢慢学着放下过去的,你再给我点时间。”班如华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着急,我等你。”郡主再一次道,这一次语调更为坚定。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傻,又执拗,还……我值得你如此吗?”
“对我来说,你值得一切。我朱青佩长到这般大,是第一次遇见让我心动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瘸着脚,却努力向我福身行礼,垂着眉目,温柔可人却又透着股独立坚强,我就心动了,我情不自禁去扶你,碰到你时,让我有种这辈子都不想放手的感觉。唉……我不大习惯说这些,真是有些羞人。”郡主低头道,面上起了红晕。
班如华有些呆呆地望着朱青佩,孟旷看见她咬着唇,眸中闪烁着动情的波光。
“但是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班如华支吾着说,又一次转过视线不敢看郡主。
“不论你经历过什么,那都是天命对你的不公正,我不会因为任何你过去的经历而看轻你。”郡主打断了她的话,又一次坚定地说道,这一回她蹲下身来,抓紧了班如华的手。
班如华惊呆了,她半晌才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该从何处知晓呢?”郡主弯起唇角,笑然道。
班如华也笑了,她躬身抱住了郡主,最后她与郡主说了什么,孟旷看不清也听不清了。而她此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忙转头一望,便见郡主的贴身女侍赵苏之正向花园这里行来。她立刻迈开步子,向北走,避开了赵苏之的视线。xǐυmь.℃òm
舒展了一下紧握到掌心发汗的手掌,孟旷长舒一口气,暗道:不论如何,我欠了郡主一个极大的人情,不知该怎么还才好了。
……
此时此刻,就在郡主宅邸之外,西湖苏堤之上,有一个腰配长刀、头戴斗笠的男子立在映波桥之上。他有着一张英俊且棱角分明的面庞,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四十岁上下年纪,唇边蓄着一圈黑硬的须髭。
他悠闲地欣赏着夏日西湖的风光,取下腰间的水壶饮了一口。他身旁,有一名年纪较轻、身高较矮的男子,一身武服,同样佩刀。他长相颇为俊雅,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右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周身的气质沉稳,蓄着长须。他似是对西湖风光没有什么兴趣,站了一会儿失去耐心,不由得问身边的男子道:
“二爷,您今日到底为什么来西湖,总该告诉我了吧。”
“别急,还没到时辰。等傍晚,画舫出湖接客的时辰,咱们就去渡口,自有人与我们相会。”
“哦,画舫。”那年轻男子意味深长地念了一句。
年长男子乜了他一眼,再将视线投向湖景,吟诵道:“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西湖风光如此美妙,你却不知欣赏,真是暴殄天物。”
那年轻男子轻笑了两声,道:“这湖,总让我想起当年的屈辱事。”
“你的事儿我都知晓,但这次出来正事儿要给我办妥了,此番莫再出别的差错,否则……我可不会再替你担待。”
“是!”那年轻男子立刻肃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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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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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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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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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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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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