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明还记得今天是年夜。
他坐在流转着星辰的占筮台上,眼中映出如同残留着点点光屑的深渊一般的景象。
片刻,那眼中浓稠的漆黑逐渐褪去。顾修明活动了一下筋骨,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已经许久未曾踏入命运的星流了。
苍梧一脉的占筮以观星为主,平日里铜钱与龟甲的卜算也凑活,但遇到严肃的大事,仍旧是要回归星空的。
星河宇宙神秘浩瀚,心智不坚之人,欲壑难填之人、狂妄无礼之人,将会被星河卷入命运的碎屑之中,化作无知无觉的养料。
顾修明在这方面天赋极佳,通透又坚韧,甚至于能在星海之中来去自如。
若不是苍梧一脉遭到了灭顶之灾,让顾修明将这份才能与传承死死埋藏,如今的苍梧一脉定然是如日中天的鼎盛。
只是实在可惜。
顾修明眨了眨眼,收回了神思。
他极少去做这样的推演与假设,因为人心中生出的悔恨与痛苦,绝大部分都是来源如“如果我……”这类的想法。
而行走于命运之中的人,是不应该有抱有这样的悔恨的。
顾修明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他掐算着时辰,从漫天星辰织就的罗网之中抽出了空闲来,拾掇了一番自己的衣着,等着顾时过来跟他过年。
老头子有这样的自信,大过年的,他家臭小子怎么也该带着饭菜来找他。
从捡到顾时起,他还没有哪年没跟顾时一起过呢。
顾修明走下占筮台,仰头看了一眼头顶天洞漏进来的星光,活动了一下长时间落入星辰长河而僵硬的四肢,沿着一旁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寂静的山顶上等待起来。
他所在的地方是钟山地界的腹地,周围荒僻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无人区,远离喧嚣与灯火,让顾修明时时刻刻都可以窥见天幕之后的星空。
因为谢九思的护持,凛冽的冬风雨雪都绕过了这座山峰。
顾修明借着月光看了一圈周围,发觉埋在土地里的草籽冒出了翠绿的芽尖,属于春天的杜鹃已经悄悄打上了花苞。
顾修明怔愣片刻,掐指一算,发觉立春已经过了,马上雨水就要到。
相信等他出来的时候,这片山头也会如春日一般百花争艳,姹紫嫣红。
顾修明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安然的等着。
他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食堂菜了。
谢九思倒还是记得他是个人类,需要进食,每天都会悄无声息的送来饭食,到了时间又把碗筷收走。
菜色甚至还都是素菜,最多也就是加点蛋。
钟山疗养院食堂的伙食味道属实不错,但顾修明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老道士捋了捋长须,砸吧砸吧嘴,觉得食堂师傅做的菜里,可能是少了一份快乐――欺压臭小子的快乐。
顾修明惦记着顾时,心想这小子等会儿来的时候,一定是骂骂咧咧地说着臭老头子好麻烦,一边给他摆出一桌子菜来。
倒不是顾修明喜欢挨骂。
他就是觉得顾时这种嘴上骂骂咧咧,身体诚实无比的行为,属实让他感到快乐。
顾修明想着想着,嘴角就禁不住翘了起来。
他在星河绚烂的大年夜里盘起腿来,胸有成竹。
第一个小时,顾修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第二个小时,顾修明站起来蹦q了两下。
第三个小时,顾修明开始抠手。
第四个小时……
第四个小时顾修明终于没忍住,回到山腹里拿出了手机,发现压根没电,又转头摸出了龟甲,随手一撒。
龙凤呈祥,**一刻。
“……”
顾修明默默收好了龟甲,仰头看着洞口漏进来的星光。
“哼,年轻人。”
他叽歪了一句,愤愤地走回了占筮台。
……
钟山的大雪下了七天。
一直到社畜的春节假期结束,顾时才重新见到了太阳。
顾时迎着微熹的晨光站在院子里,往前走了几步,揉了揉腰,恍惚想起谛听那天夜里跟他说当心一点。
……妈的。
确实需要当心。
顾时绿着一张脸,在察觉到屋子里谢九思有了动静的瞬间,仿佛见了鬼一样,回头大喊:“我去吃饭顺便找老头子了!不许跟过来!”
屋里的动静霎时停了。
顾时“嗖”地一下直接跑出了三界院,直奔食堂。
他已经一周没有好好吃饭了,现在简直是能吃下一整头牛。
妖怪也是要正常饮食的!
虽然不进食也能存活一定的时间,但也就是会比人类坚挺那么一点点。
谢九思?
谢九思是怪物!
不然他怎么可能不吃不喝还这么精力充沛!
这根本不符合能量守恒。
顾时来得很早,天才蒙蒙亮,食堂里只有打菜的阿姨,和零零碎碎的几个需要早起的工种。
顾时刷了碗猪油拌粉,找了个避开他人视线的角落,刚坐下,就看到李闭嘴端着两个碗凑了过来。
他一屁股坐下来,一开口就是一声:“嗨呀!这不是顾时嘛,这几天跟谢九思……”
顾时抬手,拳头一握:“收!”
李闭嘴瞅了瞅顾时阴沉沉的脸色,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顾时冷酷的指了指他面前的碗:“吃饭。”
李闭嘴意思意思扒拉了两口粥,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一张嘴:“谢九思他……”
“阿善。”顾时打断,阴森森道,“你的狗命我可算是帮你挡了一半。”
那确实。
要不是顾时跟谢九思那什么去了,他这会儿估计也回不来。
李闭嘴拉上嘴拉链,缩了缩脖子,哼唧两声,眼珠子咕噜噜转。
顾时被李闭嘴盯着,面无表情地紧了紧自己的高领毛衣。
李闭嘴的嘴瞬间开了条缝:“你拉领子没用,你嘴都破了,还肿了。”
顾时“咔”地一下捏碎了手里的筷子。
他抬眼看向李闭嘴,扯了扯嘴角,指尖微动,下一秒眼前的人影就瞬间消失。
顾时冷酷地继续吃饭。
但刚吃了半碗,李闭嘴又“嗖”地一下出现了。
“你之前都不会这个的!”李闭嘴端着碗,瞪大眼。
他刚刚被顾时扔出了钟山地界,回来路上还被草木的枝干频频阻拦,要不是动作特别温和,李闭嘴都要以为这是谢九思的手段了。
只有钟山的主人才能够掌控钟山的生灵。
李闭嘴扒拉了两口饭,看了一眼顾时的眉心。
他当然知道顾时能做到这种事,是法印带来的好处,但以前顾时压根就不会使用法印的力量。
李闭嘴叽叽咕咕:“谢九思教你的?”
顾时点头:“不然还有谁?”
“他竟然有空教你!”李闭嘴瞳孔地震,“他是不是不行啊!”
顾时:“?”
顾时回忆了一下自己学习这些东西的场景,原本阴沉沉的脸色一点点涨红了。
顾时飞速从李闭嘴碗里拿了个馒头往他嘴里塞。
“吃饭!这么大个馒头怎么都堵不住你的嘴?!”
“唔、唔唔!”
顾时面目狰狞,把整个馒头都塞进了李闭嘴的嘴里。
李闭嘴蹲在一边疯狂捶胸下咽。
顾时沉着脸飞速吃完两碗粉,端着碗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闭嘴:“不知廉耻!”
李闭嘴:“???”
顾时扭头就走,上窗口打包了一大堆面点,又要了两杯豆浆,拎着几大包纸袋,缩地成寸走人,留下被他那句“不知廉耻”砸懵的李闭嘴独自思索妖生。
……
顾时拎着几袋吃的,找到了谢九思跟他说过的山峰。
顾修明在这里闭关。
无人的深山里,花与新芽已经开始逐渐伸展绽放。
顾时看到了洞窟的入口,没进去,而是在丛生的花草间找到了一块平整的岩石,坐下来等着。
他是跟顾修明学过苍梧一脉的占筮的,他知道需要用到占筮台的大事,都不可以去打扰。
顾时伸出手,看着掌心前逐渐蔓延的金红色火星,把这点火光拍到了装面点的纸袋上。
保温。
不过这些纸袋里只有一个是留给老头子的。顾时啃着肉包子,心想幸好他是在遇到谢九思之后才恢复妖怪身份的。
不然就这个饭量,得把苍梧观直接吃空。
顾修明到了中午才从山腹里探出头来,看到坐在外边等了一上午的便宜徒弟时,并不显得意外。
顾时拿了个一直保温着的纸袋塞给他:“早午饭!”
顾修明接过纸袋,一捋长须:“你还知道要过来?”
顾时心虚地撇开头。
顾修明慢吞吞就着辣油啃馒头,吸了口豆浆。
顾时看他一眼,哼哼了两声。
“哼什么哼?”顾修明头也不抬,“有话直说。”
“谢九思说,九幽挺缺人的。”
顾修明微顿。
“你如果愿意的话,挂了之后可以留在九幽,九幽的工作偶尔也需要到人世来出差,苍梧观传承断了挺可惜的……”
顾时絮絮地说着,不确定顾修明会不会答应这个提议。
老头子这人,通透得不像个人。
直视命运的人很容易被命运玩弄,很多拥有这样能力的人,不可避免的会去窥探自己的未来,想要逃开那些不好的。琇書蛧
但顾修明不。
或许是最令他悲恸的事情,在他还年轻时就已经发生过了,以至于如今的他对于自身及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欣然接受。不论好的坏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遗憾,但并不会让他痛恨。
顾修明早就接受了自己先前发生的,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畏惧死亡与轮回。
希望他能够留在九幽,只是顾时单方面的恳求罢了。
顾时瘪着嘴,意识到自己把私心套上了“苍梧一脉传承”的包装,冠冕堂皇的架到了顾修明的脖子上,便迅速收了声。
顾修明转头看他。
老道士最近这些日子闭关,头发长须没能好好打理,看着竟然也没显得邋遢。
他慢吞吞拍了拍手上的面屑:“想要我留下来啊?”
顾时更住,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还……还行吧。”
顾修明笑了一声,红光满面:“求我啊臭小子!”
“……”
顾时面无表情地塞了他一嘴流沙包:“你还是早点投胎吧。”
顾修明吃着流沙包,“噗嗤噗嗤”地笑。
眼看着顾时的被他笑得即将恼羞成怒了,才目光一转,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往顾时脑门上一贴。
顾时伸手接住飘落下来的纸,翻过来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生平方向与面貌特征,以及近期动向。
看得出来都是推算,并不特别详尽,大致是几时发了家,几时遭过难,目前大致在哪一块地方活动。
“让我卜算的东西有苗头了,不少普通的人类参与其中,还有一些妖怪。”顾修明说着,又摸出了两沓纸张,扬了扬左手上的,“这些加上你手里的那张,是普通人的。”
然后他又扬了扬右手上的:“这些,是妖怪的。”
顾时拿着那两沓纸张,翻了翻。
“这些名字我都没听过啊。”
并没有什么耳熟能详的名字,但从履历上来看,必然都是些有钱或者有势,但又没有钱有势到人尽皆知的角色。
人类也是,妖怪也是。
“真正顶尖的存在,大都选择维持安稳,不会想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顾修明说,“这种有上升空间又找不着路子的,才更加会在‘新世界’的诱惑下铤而走险。”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顾时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的目的还真的是重新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啊?”
“嗯哼。”
“挺厉害的。”顾时由衷感叹,“不管是从视野还是胆量还是实行效率来讲,都挺厉害的。”
“可不是么。”顾修明面无表情,“被害人的数量也挺厉害的。”
顾时瞅了一眼顾修明,小小声问:“那咱们师祖是……?”
“不知道,没算。”顾修明摇头,“也许是心动了,在最开始的时候掺了一脚,后悔了;也许是从一开始就被骗了,但不管是哪个可能,他与苍梧一脉都付出了代价。”
顾修明没有去追究这一点。
人都走了,现在去查明这些,不论是什么结果,都是徒增烦恼。
“……哦。”顾时嘟哝,“回家吗?”
“我还要试试能不能看到盘古神。”顾修明一摆手,“你先把这些东西带给谢九思吧,两边一起努力,总比我一个人速度要快些。”
“好。”顾时拿着那两叠纸站起身,“要是能在夏天来之前解决这些事就好了。”
顾修明扭头看他:“怎么?”
“天气好起来了,也就能开始修理咱们家了。”顾时说,“你闭眼之前,怎么着也想让你看到苍梧观热闹起来。”
不是新年限定,妖气冲天的那种。
――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道观的,那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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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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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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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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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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