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凉潮湿的大牢里,秀气温和的少年此时身形略显狼狈,比温晏印象中似乎又长高了几分,五官多了些英气。
若不是此种情况相见,她肯定会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一句“吾家有郎初长成”。
石明章抱膝靠坐在牢房的墙壁上,在听到狱卒说有人来探视他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一双清秀的眼眸满是迷茫,在看清栅栏外立着的少女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尔后喃喃道:“阿晏?”
温晏见他眼底一片乌青,身形消瘦,不禁眼眶一热,扶住栅栏勉强露出一个笑:“明章哥哥,是我,我回来了。”
“你何时回来的?”石明章眼里透出几分光彩来,笑道,“许久未见,没想到再见会是此中情景。”
他当然注意到了与温晏并肩而立的男子,那人身姿修长,容颜俊美,穿着一身月白色夔龙纹锦袍,头戴束发玉冠,虽未言语,却自有一股逼人的贵气。
两人身子挨得极近,一看便知关系匪浅。
石明章心中闪过猜测,却并未开口询问。
赵九卿静立在温晏身边,见他们两人沉默了下来,之后还是温晏先开口道:“明章哥哥,别的事晚些再说,你快跟我说说当日的情景,为何你会出现在郑松家里?他为何会腹部中刀?你与那连翘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珠炮一般问了诸多问题,石明章揉了揉眉心,记不清第几次回忆起过去的情景,娓娓道来——
“去年元宵佳节,在灯市看灯时,我遇见了连翘,并对她一见钟情。”
“那时我见她梳着妇人发髻,心中还遗憾不已,恨自己没有早点遇见她。”
“之后有一天,我陪我娘一起去仙后庙祈福,没成想在那里又碰见了她。她当时正与另一妇人结伴而行,我寻了个借口出去,没忍住便跟在了两人身后,一路上听她们的交谈,我才得知,原来她的名字叫连翘,是个寡妇,已然为夫君守寡两年。”
“知道这一消息,我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她夫君已死,我便有了机会。”石明章自嘲一笑,“悲的是,别说我对连翘只是单相思,即使我们两情相悦,以我爹娘的脾性,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娶一个寡妇为妻。”
“阿晏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从小最是听话,爹娘给我安排好的,我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仙女庙再遇后,我对她愈加思念,甚至着了魔一般找人查到了她的住处,像做贼一样假装路过,只期盼能够见她一面。”
“对她了解越多,我便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她与她的小叔子郑松关系暧昧。郑松年纪二十有二,却一直尚未成亲,连翘今年方才十八岁,都是年轻男女,两人同居一个屋檐下难免会传出一些误会。”
温晏打断道:“误会?你怎知他们之间……”
石明章道:“这是后来连翘亲口告诉我的,她对郑松并无他想,只是郑松对她起了不应有的心思,时不时地会对她动手动脚,只因郑松从小便有顽疾,身子虚弱,连翘拼死反抗才从未让他得逞过。”
温晏不禁蹙眉,爹怎么没说郑松素有顽疾这件事?
“在去年四月中旬,我与几个同窗携手去莫愁湖踏青,那时春光正盛,湖边堤岸上游客众多,不乏一些女眷,在那里,我又一次遇见了连翘,且第一次与她说上了话。”
回想起过去,石明章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那日天朗气清,却忽地刮起了疾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来踏青的人多数都没携带雨具,便都急匆匆地跑去凉亭避雨,巧合的是,我与连翘共处一个凉亭之下,她正好在我身前。”
“那天她穿着银白色纱衫鹅黄色绵裙,因淋了雨,后背的衣裳有些贴到身上,隐约可见白皙细腻的肌肤,我不敢多看,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
“‘这位娘子,你的衣裳湿了,介不介意我把我的外衫给你披上?’——我当时是这么问她的。”石明章唇角的笑意更浓,温晏似乎也看到了两人在凉亭避雨的情景。
“连翘似是极为惊讶,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愣愣地看着我,须臾后脸色微红地点了点头。”
“‘有劳公子了。’她轻声细语说着,声音温柔至极。”
“那天的雨来得快,结束得也很迅速,雨停之后,她要把外衫还给我,我拒绝了,鼓起勇气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之后便跑走了。”
石明章停顿下来笑了笑,看向温晏,“其实我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清我说了什么,直到后面有一天,我照例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她家门口,她正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做针黹,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炽热,她发现并叫住了我。”
“‘石公子!请留步!’她叫住我,跑回屋中抱出了一个包袱,递送到我面前,‘这是公子的外裳,小女子一直想还给公子,只是不知公子家住何处,今时偶遇公子,想是上天垂帘。’”
石明章微微苦笑,“连翘一直不知道,我与她那么多次偶遇,都是我处心积虑故意为之。”
“自那日之后,我便时不时地路过她家,基本上每次都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性子温柔,丈夫虽死了两年,却从未想过要改嫁。”
“她每日里做些精致绣活儿拿出去让人代卖,赚的银子都存了下来,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开一家绣坊。”
“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着,时日久了,我能感觉到连翘对我也有了好感,只是我不敢明说,她也顾忌颇多。”石明章神色微微黯然,“在街坊四邻传出不好听的流言后,连翘便不怎么愿意跟我出门了。”
温晏恍然大悟:“所以去年有段时间,你情绪很低落,就是因为这个?”
石明章点了点头,“我知晓连翘的顾虑与担忧,只恨自己还不够能力,不敢将自己想娶连翘的事告诉爹娘,况且那时我与你还有着婚约。”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一直静默不语的白衣男子眼皮微微抬了抬,伸臂揽住了温晏的肩膀。
温晏有些懵地看着赵九卿,石明章则嘴角微抽,这人的占有欲还真是强烈。
“再往后,郑松又病得起不来床,我听她说过郑松对她不轨的事,便买了两个丫头去照顾郑松。可那人忒不识好歹,非要连翘亲自照顾,要不然就不吃药,连翘无奈,只好每日照顾他,与我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后来到了我们曾经的婚期,你无奈之下便只好先与我成亲?”温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指责道,“石明章你这样也太过分了罢!喜欢一个人不敢直说,这样藏着掖着算什么?”
“幸好我不喜欢你,直接逃婚了,如果我不逃婚,岂不成了你懦弱胆怯的牺牲品?”
被人指着鼻子骂,石明章也不反驳,苦笑着赞同道:“我何尝不是你这样想,所以在得知你逃婚,我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幸好你跑掉了,要不然我既要辜负连翘,更对不起你。”
一直静默不语的白衣男子忽然开口道:“石公子大可放心,你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个顾虑,晏晏已经是我的人,没有人敢对不起她。”
石明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终是没忍住问:“敢问阁下是谁?”
赵九卿道:“赵九卿,温晏的未婚夫。”
尽管温晏方才也说了不喜欢他,但石明章还是强调了一下,“赵公子,我与阿晏只是兄妹之情,还请你不要误会她。”
赵九卿微微挑眉,轻笑道:“石公子何出此言?我对晏晏百分百信任,又怎会误会于她?”
石明章笑道:“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温晏则悄悄勾了勾赵九卿的手指,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如果没有误会过我,为什么不允许我称呼他明章哥哥?”
赵九卿低笑道:“晏晏,我想你需要重新去理解一下,什么是误会,什么是吃醋。”
温晏:“……”
见他们俩旁若无人地说起悄悄话,石明章无奈地咳了咳,“二位,我好像还被关在牢里,被指控涉嫌谋杀呢。”
温晏脸上一红,忙正经道:“后来呢?在我逃婚之后,你与连翘又发生了什么?”
“临近年关时,我给她送了一些冬日衣裳与药材补品,但她全都拒绝了,并且很长一段时间不愿见我。我痛苦之下便去酒馆喝酒,有数次喝得酩酊大醉,跑到她家门口枯坐,她也一次都没出来过。”
“我有个朋友徐以承知道我与连翘的一切,在我又一次喝得不省人事时,他把我扔到客栈,并将连翘带到了我面前。”
“兴许她是见我看着实在是可怜,便留下来照顾我,那一夜过后,我们又恢复了从前那样的关系,偶尔一同出门游玩,在一起时彼此都很开心,却没有人敢提起以后。”
石明章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我知道我没什么用,全仰仗着家里的财势,若没有爹娘,我一文不值。”
“如此妄自菲薄倒也大可不必。”温晏插嘴道,“你读书好,脑子聪明,即使不是金陵首富之子,走科举这条路,也一定会闯出一个名堂来的,连翘姑娘跟着你一定不会受苦的。”
石明章露出一丝苦笑,“或许罢,前两日我又去找连翘,想邀她一起去山上看枫叶,进门却只见到郑松在家,而且他不似平日里躺在床上,而是衣着完备地坐在椅子上。”
“我走上前问他连翘去了哪里,他怪笑一声,说:‘我不会让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在一起的。’”
“我一头雾水,转身想出去找连翘,他却突然从身后扑了过来,将我压在了地上。”
“郑松虽体弱多病,但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有一定的重量,况且我不敢太过用力掀翻他,怕一不小心弄伤了他,他便一直压在我身上,声音诡异地抱怨我抢走了他的嫂嫂。”
“‘如果没有你,嫂嫂一定会因为不忍心,而与我在一起的,都是你,抢走了我唯一可能拥有的幸福。’”石明章压低声音模仿着郑松那日的话语,“他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说话颠三倒四,甚至还说他哥哥也是他害死的,只是为了得到连翘。”
“在我与他争执时,他却忽地从我身上翻了下来,不知从何处摸到一把短刀插.入了自己腹部,我大惊之下,连忙想找东西给他止血,弄得满手都是血迹,也就在那时,一个小少年闯了进来。”m.χIùmЬ.CǒM
“再后来,我便被以涉嫌谋杀郑松抓捕,被关到了这里。”石明章面色微微苍白,“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没说一句假话。”
温晏听罢,蹙眉道:“如果郑松一直爱慕着连翘,为何会在你与她来往一年后,才对你下手?正常来说,不应该在你们刚刚有来往时,便按住苗头么?”
石明章想了想,道:“或许,与他的病情有关。”
“我之前听连翘说过,他已经病入膏肓,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所以他是想反正时日不多,用这个法子可以嫁祸于你,若成功了,自然可以拆散你与连翘,若是不成功,你的嫌疑也很难洗除。”温晏不禁暗骂一声,“他可真够狠毒的。”
赵九卿忽地开口道:“石公子可以将当日你与郑松所处的位置与姿势,画在纸张上么?”说着,他微微抬手,便有小厮送上来笔墨纸砚。
“我尽量画得清楚一些。”石明章接过纸笔,冥神细想片刻,便挥笔画了起来。
温晏小声问:“画这个做什么?”
赵九卿道:“救你的明章哥哥。”
温晏:“……”
——好浓的酸味儿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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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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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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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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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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