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对于韩愔这样的人来说,那是几辈子之前。
那时候韩愔还没有回国。她的生活很简单,接任务,活下来,下一个任务,活下来,回到里斯本清净几天,忘记一切,重新接任务,周而复始。
老实说,韩愔觉得她会按照那样的节奏一直活下去,直到哪一天死在一个更优秀的同行手里。所以她从没有计划养宠物,没有超过十年的投资,唯一长远的人生目标就是尽量活到退休。遇到肖布的时候韩愔会稍微乐观些,她会躺在沙发上点起熏香吹着冷气,讨论接下来短暂的休假去哪里度过。
里斯本有一座建造了九百多年的老教堂,他们俩喜欢乘黄色的观光车路过那里,然后沿着教堂广场和步行街慢慢走回家。虽然他们住在葡萄牙,但步行街中段有一家全欧洲著名的西班牙海鲜饭,还有一家韩愔一定会光顾的中式面馆。虽然面汤极不正宗,味道有点像超市一欧一升的罐头鸡汤,但也是他们离家乡口味最近的地方。
若是假期还有多余,韩愔会拉着肖布从现在已经弃用的旧火车站出发,乘坐火车几十分钟就能到一个叫Sintra的沿海小镇,那里有成排成排可以参观的宫殿和城堡。亮黄色和亮红色的在海边格外耀眼。韩愔很喜欢城堡里一个把树木剪成国际象棋棋子形状的公园,整个公园正好是个巨大的棋盘。很多年前那里还不是旅游胜地,城堡也不收门票。不过这些年游客去的多了,那些精致的景观也被损毁了。
那小城像是个现实中的童话,对于这辈子只能是兄妹的两人来说,有些过于浪漫了。
有点可惜,韩愔和肖布都不是能随便照相的人,没能留下一张那个公园的照片,也没能留下一张他们兄妹俩的合照。很多年前有次看球的时候养父母麻烦身边的老伙伴照了一张四个人的全家福,但这张照片也在里斯本的爆炸里被烧毁了。
和里斯本到处都是清亮的黄色不同,波哥大整座城市带着浓郁的深棕色。这种感觉不单纯来源于建筑和人行道砖块的颜色,还有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嗅到的南美咖啡醇香。
韩愔并没有答应和肖布一起出行,肖布就犯规去要求好兄弟麦肯锡能不能找人陪他玩玩。麦肯锡当然就顺手让头一天刚刚引荐过的Isabell作陪,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办事靠谱人又忠心,最近越来越得麦肯锡的器重。
Isabell当然不会违逆麦肯锡,所以这个阴雨绵绵的周六早晨,韩愔和肖布沉默地对坐在波哥大旧城区的一家咖啡店。店员在他们面前放上了八杯不同的咖啡,给他们耐心地介绍南美洲不同产地的咖啡豆。
那位热情的咖啡师只当他们是国际游客,一直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和他们对话。韩愔没有说什么,倒是肖布兴致盎然,他像个真游客一样对咖啡师说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临走还买了三包咖啡豆说要带回家喝。
虽说是麦肯锡吩咐韩愔要好好招待这位东南亚的贵客,但这一天的旅行似乎都是肖布在主导。喝完咖啡肖布又让韩愔陪他去了市中心大教堂广场,他高兴地指着边上一整排棕色墙面的市政厅建筑,对韩愔说:“你看,这里和里斯本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然后肖布蹬上一脚租来的自行车,撇开韩愔一大段往前疾驰而去,像是怕听到她的回答一样。
这一整天韩愔都没有怎么说话,但她的冷漠似乎没怎么影响这位好哥哥的兴致。那个在迎春花福利院教小韩愔怎么抓蚯蚓的阿布哥哥,像从前一样带着她找到世界的精彩。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封路了吗?”他期待地看着韩愔,没有得到答案肖布自己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每个周末波哥大政府都会定两个小时禁止汽车在主干道上通行,把道路让给孩子们跑步骑车踢球。还挺神奇的,这是一个警察都和毒贩合作的国家,却那么关注下一代的身体健康,还能踢进世界杯。”
韩愔轻飘飘地握着一杯见底的咖啡:“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足球了?”
“我不关心足球,匹兹堡又没有足球队,我只是在找话聊而已。”他在韩愔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现在休赛季,钢人队新来了一个体能教练,你看了网上的训练视频吗?”
听了这话韩愔觉得肖布的工作环境一定比她轻松许多,好像不需要掩饰自己。她随手痞里痞气地将咖啡杯扔掉,裹紧了外套:“我是来自德州的Isabell,我怎么会喜欢钢人队呢,非要聊体育的话,我偶尔关注德州的达拉斯牛仔队。”
肖布突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看着面前这个冷漠少言的妹妹,觉得她好像真的变了。
他们从开始工作之后就没有怎么好好交流过,靠着难得的假期一起度过几天从夹缝中偷来的时光。现在又过八年,就连最后那点欢愉也没有了,他甚至觉得面前的韩愔像个活死人。
她不悲伤,不痛苦,也不愤怒,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盔甲,好像她的大部分灵魂都随着时间一起死掉了。
傍晚肖布带着韩愔坐上了一辆缆车,他们的目的地是波哥大海拔最高的Monserrate山,山顶有一座闻名南美洲的红顶白墙教堂,也是一个可以俯瞰整座波哥大城的旅游胜地。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天色也暗了,压根没有人来登山,一个偌大的缆车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韩愔虽然在波哥大定居了三年,却从没来过这片地方——大概是因为麦肯锡想杀的人都没有兴致登山吧。
她安静地看着阴雨绵绵的天气和缆车下方的树林,盯着着窗外渐渐拔高的景致。
肖布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半程突然说道:“还记得出来做任务的第二年,我们恰好有一周都在开普敦。走之前那半天我们一起偷摸着去坐桌山的缆车,和现在一模一样。不过那是旋转的圆形大缆车,一车能挤几十个人,我们被困在最中间什么景色都看不到。”
韩愔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肖布想了很久,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巨大的决心,开口问道:“小愔,就一秒钟,你可以变回我的家人吗?”
缆车依旧在沿着山坡缓缓上升,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沿着缆车雾蒙蒙的窗玻璃划下一道一道透明雨痕。
韩愔没有看肖布,但她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认真的话:“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肖布愣了一下,看着韩愔的侧脸。不过韩愔也没有回头的意思,接着看着窗外的雨说道:“这和别人都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时一只浅黄色的小鸟撞上了缆车的玻璃窗,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滑到了缆车身和玻璃窗中间的缝隙里。韩愔看着小鸟用翅膀揉揉脑袋后坐倒的样子,突然轻轻笑了笑:“你羡慕过鸟吗?”
肖布没有立刻接话,他沉闷地看着窗玻璃外模糊的波哥大全景,想了好久才开口缓缓问道:“你的卧底任务什么时候结束?”
韩愔没有否认她是卧底的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直到我死。”
缆车渐渐到达山顶,韩愔缓缓站起身来,转头看着肖布的眼睛问他:“你会告诉麦肯锡吗?”
肖布那瞬间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我永远不会——”
“那太遗憾了。”她打断了他,“我倒希望你能向麦肯锡揭发我。你能获得他更多的信任,而我也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他问。
“是啊。”韩愔看着他笑了笑,“结束这种生活。”
缆车到了山顶的U型索道站台,韩愔先从车门下去,身后并没有脚步声。她微微侧身回头看,只见肖布并没有跟着她下来,他依旧坐在缆车的老位置上,目光被玻璃上的雨点吸引,没有看向韩愔。
缆车站的工作人员见这糟糕的天气也没有其他下山的游客,便也没有赶肖布下车,随他原路返回了。
这里大概就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了。
韩愔本想也搭着下一辆缆车回去,不过她站在雨里想了一会儿,还是趁着人少去了一趟山顶的教堂。
刚刚缆车上有介绍景点的语音,介绍这里的历史能追溯到17世纪。本来只是爱登山爱宗教的三五好友借地存放着一些神的雕像,更像是个避难所,来的人多了才拔地建造了这栋屹立在波哥大最高点的教堂。
这是韩愔第一次来,她不信教,但这里总归算是个许愿的地方。她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有位牧师模样的人接近她,问她有什么需要的。韩愔想了想:“我想保佑我的朋友健康平安。”
巧的是那位牧师是个从美国南方小镇来的白人,来哥伦比亚旅游时遇见了喜欢的景色就随心住下了。他待人十分热情,知道Isabell来自德州就更健谈了,激动地分享他小时候从阿拉巴马开车去德州路上见到了魂魄的故事。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在这样不讨人喜欢的阴雨天都能认真对着韩愔讲了三个圣经故事,还告诉她一切心诚则灵。
韩愔谢过他的好意准备祈愿,但她不敢发出声音。
她不只不敢在任何场所说出他的名字,她甚至不敢上网搜索任何关于他的信息。她害怕万一有人查到了这个电子痕迹就会将她和那个人联系起来,她不想再把任何无辜的人卷进自己的烂摊子。m.xiumb.com
她还记得以前在危地马拉受伤的时候,沈皓云告诉她,她会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喊那“钱袋子”的名字。
这对韩愔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她刚搬进麦肯锡行馆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房间,和另外三个打手共住一间卧室。她没法控制自己在生病或是做梦的时候说什么,所以就尽量晚睡早起,睡觉的时候戴上口罩,然后用记录梦话的软件检查她整夜有没有发出声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她才敢确定,梦里再也没有旧人。
俯瞰着波哥大的全景,韩愔站在教堂门口的花坛前淋着雨默念。
希望故人一切安好。
希望世界和平。
站在远处的牧师见这个女子闭着眼睛默念了什么,一个人怔怔地站了几分钟后准备离去。她不自拍,也不记录风景,大概是觉得雨天拍照什么都不看不清吧。
“天气好的时候再来!”牧师对着她远远的身影高声呼喊了一句。
女子回头与他礼貌地说再见,牧师也摇了摇手表示告别。不过他总觉得,以后肯定是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在下行缆车里,肖布坐在刚才韩愔坐的位子上,像她之前一样,直直地看着缆车外的风景。
一人一车,路途中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窗和缆车顶的滴答响声,没有节奏,格外压抑。
直到缆车快到山脚,窗外的风景已经缓缓被山体挡住,刚刚撞上玻璃滑到窗缝里的小鸟突然拍拍翅膀站了起来。小鸟在窗沿上停了一会儿,休整之后居然甩甩脑袋飞走了。
肖布被这只鸟身上的生机与自由吸引,突然喃喃自语道:“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亲自送你离开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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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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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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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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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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