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雕细琢的镶边铜镜被人挥到了地上,落地连着打了几个转儿。
那哐当哐当的声响落入床榻之上的人耳中,愈渐犀利刺耳,像是在嘲讽着他一般。
佘之宪跪匍在榻前,眼睛定定地钉在地面上,不敢稍有抬头。口中的涎水像是干涸了一般,几番吞咽依旧没有半点儿涎水出来缓解他口中的干涩喉间的干痛。
“佘之宪!三天期限已到,朕的身子还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高缜嘶哑着嗓子喊道。
“陛下……陛下此刻不宜动怒。”佘之宪颤抖着声劝道。
才过三日,高缜的嗓音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嘶哑着,气息虚浮。稍稍动气,便是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宜动怒不宜动怒!回回来就是与朕讲这些废话!早知这样,朕不如将你拉出去砍了!”
“陛下!臣的性命无关紧要,但陛下万不可再动怒加重病情啊!”
高缜嗤笑一声,“佘之宪,是不是你那师哥死了,你就没本事了?”
佘之宪面色一沉,不语。
高缜道:“朕将你扶上这太医令的位置,不是让你做享富贵的!”
隔着那厚重的床帏,佘之宪眸光中的怨恨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臣,知晓。望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臣不比师哥差!”
“再给你些时日,再给你些时日若你还是这般无用,就等着朕治你个株连九族之罪!”
高缜话说得狠,但气息却虚浮得厉害。
高缜整日垂着床帏将自己与外面隔绝,他害怕他这般模样暴露在他人眼下,这些日子来被褥更换都是由他自己动手,待他草草铺好床褥拉下床帏才叫常福进来收拾。
床帏内的他。早已瘦得脱了像,身上覆满了大大小小的毒疮,夜夜难眠,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坐着。只要他稍稍压着那些毒疮,身体内的刺痒感便会更强烈。
头一晚他稍不注意躺了下去,背上的毒疮直接破了四五个,粘稠的脓水将他的皮肤与里衣粘(zhan)粘(nian)在一起,像和了糯米灰浆似的牢固。他用力一扯,直接将那粘合上的毒疮又扯了开来,血水脓水又是红红黄黄混在一起留了满背,床帏内一股腥臭之味。
如今,这毒疮已是蔓延到了脸上来,更是叫他难以见人了。
佘之宪应道:“臣,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佘之宪在疮肿类医书前静立良久,久到两腿已然发麻。
——“佘之宪,是不是你那师哥死了,你就没本事了?”
佘之宪握拳狠狠地砸了眼前的书架,他的师哥?他的好师哥已经不知道烂在哪块泥土里烂了多少年了,陛下还记挂着他那成了一架枯骨的师哥?
他的师哥吴爻医术再高明为人再清高,高缜到头来还不是要依仗他来除去异己?吴爻那个不开窍的东西还不是成了一抔黄土?
佘之宪心里是恨透了吴爻!人活着的时候,一同在师门学艺,人人都要拿吴爻来羞辱自己,是!吴爻处处都要胜自己一筹!可现在吴爻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是有人不罢不休地拿着吴爻跟自己比!
一个死人,到底为何不放过自己?为何还要与自己争一争?
“老师。”一学生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
佘之宪将所有怨恨一并掩去,平静道:“何事?”
那学生高兴道:“老师,学生方才从宫外回来,听闻宫外的长明街上有一处叫济仁堂的医馆,配出了方子!”
佘之宪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瞪大眼睛问道:“可是真的?”
学生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那些病患吃过了那济仁堂的方子,虽然原先长出的毒疮并未痊愈,但总没有再生出新的毒疮来。”
佘之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未痊愈,但却没有长出新的毒疮……也就是说,还未找到药引,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毒性。
济仁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有能耐在没有药引的情况下配出压制这蛊毒的方子来?他自认为,这太医院的医书、人材、药材都是盛王朝中最为优秀的,可自疫病爆发以来,他试过了上百种方子依旧是不见起效。
他倒是想见一见这位了不起的民间大夫了。
“备车,去拿济仁堂看看!”
“是,老师。”
空荡荡的街道惟余车马声,声音撞向两侧的墙壁又弹回了驾车人的耳中,一路上户户皆是门窗紧锁,店铺歇业,因此那大大敞开的店门便最是引人注意。
佘之宪掀起车帘,冷笑道:“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济仁堂药童瞥见那颇为富贵的车驾,以及那眼生的面孔,连忙跑去找掌柜。
“掌柜的,那外边有一马车,瞧着很是气派的模样,不晓得是谁,往我们这儿来了!”
掌柜隐隐觉得眼皮跳得急促,收好手中的账本,站起身来向大堂走去,正巧见着了药童口中的那位富贵模样的人。
掌柜面上带笑问道:“客人诊病还是拿药?”
佘之宪不语,默默将这济仁堂内来回扫视几遍,独自走到桌椅旁拉开椅子坐下,又为自己添了杯茶。
掌柜不急也不恼,仍是一副温润模样,问道:“客人是有何事?在下可否为您提供帮助?”
佘之宪正坐在椅子上,傲视着面前的人,道:“本官是太医院里的太医令佘之宪。”
掌柜并没有因此而畏首畏尾,亦没有半分阿谀之色,仍是淡淡道:“佘太医光临在下这小小的医馆是为何事?”
佘之宪嗤笑一声,道:“听闻你这医馆配出了抑制疫病的方子?”
掌柜只是微微颔首道:“机缘巧合罢了。”
佘之宪勾了勾唇,“好一个机缘巧合,太医院三百御医都没能碰着个巧合来。”
掌柜波澜不惊道:“哦?是么?嘶~那我们医馆可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佘之宪大掌一拍桌面,怒道:“你这市井贱民是什么意思?是说太医院三百御医还不如瞎猫么!”
掌柜莞尔,道:“在下并无此意,正如佘太医所说,我们这等市井贱民没什么见识,一些土方子也就误打误撞地抓来用了,但想必太医院那般金贵的地方是见不着什么土方子的。”
佘之宪冷哼一声,连续几日未得休息,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白发黄,眼珠将要掉出一般。
“配出这方子的大夫在哪?找过来让本官见一见。”
掌柜笑道:“佘太医若是要方子,药材,小店还是拿得出的。可若是要那大夫,在下就是爱莫能助了。”
佘之宪大怒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是怕本官将这大夫带回宫中断了你这医馆的财路么?”
掌柜摇了摇头道:“财路运气一事看天道罢了,有也好无也罢,我济仁堂治病救人不为图财。”
佘之宪毫不掩饰面上的不屑,道:“还真是清高!那为何不愿让那大夫出来见本官?”
掌柜不在意佘之宪的不屑,只道:“那位老先生并不在济仁堂内,我们也不知晓他的住处,他只是偶尔过来坐诊罢了。”
“什么?”佘之宪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惊异道,“你们这等什么不入流的医馆,合着是拥着一个赤脚大夫!你们简直是把人命当儿戏!”
“你是当官儿的,我们也不怕你,你来抓药就来抓药!不抓药来这儿寻什么茬!”站在一旁的药童实在看不下去,便怼了怼佘之宪。
佘之宪一个跨步向那药童冲了上去,怒吼道:“你说什么!没教养的东西!”
掌柜抬手将药童护在自己身后,笑道:“佘太医何必与一孩子置气?”
佘之宪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平息胸口的怒气,冷冷瞥了掌柜的一眼。道:“何时那大夫来坐诊了,替本官留住他,本官的人会守在宫门处,尔等定要来告知!”
佘之宪倒是想留在此处看看这掌柜的有没有在扯谎,但这等小医馆待着实在让人憋闷得慌,还不如回太医院等着。
掌柜颔首记下。
佘之宪抖了抖袖子,抬腿向门外走去,他走出两步,身形微顿,道:“那方子给本官写一张。”
“佘太医稍等,在下这就去为您取来。”
掌柜转身向柜台后走去,留下佘之宪与药童两个怒目相视。
待到掌柜出来,佘之宪一把抓过他手中的药方,就气冲冲地往门外的马车走去。
掌柜看着那华贵的车驾走远了,才拍了拍药童的肩,叹息道:“去听风阁告知老先生一声,就说佘之宪盯上济仁堂了,叫他不要轻易出门。”
“嗯!”药童得了话就往听风阁跑去。
――――――――――
过了江,再往南走,一路橘子树的香气便钻入鼻腔之中,正是橘子树落花的季节,清香馥郁。
“吁~”三人在城门前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红隼抬头看了看那城门上刻着的字,感叹一声:“哎!王爷家的小炮仗挺能跑,咱们都追到这儿了,还是没见着小炮仗的影儿!”m.χIùmЬ.CǒM
缟原踹了他一脚,骂道:“就你多嘴!”
缟原看着前面一声不吭的人,安慰道:“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追上的。”
卫子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几日虽是快马加鞭地南下,但人能日夜不休地往南走,但马儿却要休息的。
这一路上为了省时间,每到一城,就先去驿站打包些干粮,又换了匹精神的马儿再往南赶去。如今追到这儿,都数不清换了多少匹马了。
红隼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怜惜道:“我的乖乖哟,你知道自己能跑多远么?也不知道你的小蹄子疼不疼。哎~”
缟原不像红隼这般多话,他知道,这些天来说起难受大概是没有人比卫子谦更难受。从走出京城的那天起,卫子谦的眉头就是紧扣不松的,那眉心已是落下了两三条显眼的褶子。
守门的士兵从城墙上下来,开启城门,问:“各位是何人?”
“承铭王,卫子谦。”缟原道。
守卫们纷纷行礼,“见过承铭王!”
卫子谦无心于这些虚礼,直接问道:“这两日可有一男一女,或是两个女子从这里经过?”
守卫们思索片刻,道:“有!正是一男一女,那男子生得颇为好看!”
红隼冲缟原挑了挑眉,道:“是小炮仗没错了。”
卫子谦问:“他们可是出了城往南走?”
守卫们齐齐点头。
卫子谦冷笑一声,道:“你们也不问问就放人进城又眼睁睁地看着人出去了么?”
守卫们没想着卫子谦会反手给他们一耳光,一时猝不及防地被打得找不着北,声细如蚊一般,道:“见着通行令了……就放行了。”
卫子谦低声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
贺文清这个小骗子!成天诓人!
守卫们被卫子谦这一声脏话骂得惊了神,不敢举目。
“等本王找着他,非得……”卫子谦这话说到这里就卡住了,非得怎样?打他一顿还是训他一顿?怎样都是下不去手的。
“你们可瞧仔细了,那男子可有受伤?”卫子谦问。
守卫们眨着眼努力回想着……“像是没有。”
红隼扯着缟原的衣摆道嘀咕:“他也不问人家姑娘受伤了没,净操心他家那小炮仗。”
卫子谦闻声横了红隼一眼,驾马先行离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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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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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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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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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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