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珩日夜追凶不得休息,引生了旧疾,圣人特下令恩赐他待烧尾宴后再上值。
这几天他也没闲着,不是在整理手札和旧案牍就是在观书、弈棋。
夕阳跌天际,缱绻缠绵的晚霞将胜业坊的上空被淬成了橘红色。
迟珩院中的垂丝海棠开的正盛,远远望去,像是荡漾在枝桠上的一团红霞。
花影随着微风透过大敞的窗牖吹拂到了晃动的笔晾上,翻飞的书扉上,以及迟珩干净的侧脸上。
他在书房坐了一下午了,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左手握卷,右手撑额,幽深如海的眸子一直盯着手中的书页。就连怀中的波斯猫跃上书案,将爪子沾满墨水,在新画上印上了点点梅花他也未有察觉。
“郎君,当用晚食了”一瘦长的身影从推开的门牖中探了进来。
迟珩看了一眼自己拇指卡住的书页,不过薄薄几张,这是他一下午的总和了。
他将书页轻阖上,深叹了口气。
晚食过后,他以近来休息不规整,心常悸乱向府里的郎中讨了几副安神药。
沐浴后,夜幕抓住了机会,在青山迟疑的那一刹那,将夕阳拉拽入了谷底,换上了漫天星子和皎皎望舒。
吃了碗腾着热气的药,迟珩靠在床榻上观书。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药效便上来了。他顿感眼皮重,哈欠连天。便唤来非白,让他落了帘子,熄了灯,未到人定便早早歇下了。
方闭眼,便有低柔的声音缱绻在他耳边。
他眼前的黑暗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场薄雾。
雾气散尽时,无数个四目相对的画面再次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闪过,无数句‘为何一直看着我’交织着如潮水般奔涌进他的耳道,深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迟珩自觉意识尚算清醒,他蹙着眉晃着脑袋,试图将这‘魔音’音从自己的脑中清理出去。
却不可奏效。
他又想用手将耳朵捂住,却发现四肢僵劲不能动。
难道是遭了所谓的‘鬼压床’?
迟珩突然忆起老人常说的土方法,遇到这种情况便大叫出来,或者说些腌臜话。
他开始尝试,可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所有的话都落回了肺腑中。
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书房内。
很安静。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竹叶的‘沙沙’声以及炭盆中银骨炭‘噼吧’作响的声音都听得见。
书案前跪着的一羸弱的身影正对着大敞的窗牖,不时发着颤,就连她贝齿相撞的声音迟珩都能听见。
而将手肘枕在书案上观书的正是自己。
迟珩尚不清楚形式,不过他看到了与今下午一般被拿倒的书卷,不免嗤笑。
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让自己这般方寸大乱?
“江小娘子,请回吧。”迟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淡淡道。
江小娘子?江晚照?他立马将其对号入座起来。
她到底有何天大的麻烦是她那个做中书令的阿爷解决不了的?竟然要卑微成此般来求自己?
“不。”声如细丝,却倔强。一声闭后,连带着是不尽的咳喘。
风再度狂,竹叶簌簌作响,凉雨连卷着尖黄身绿的竹叶一同拍在了江晚照身上。
“阿嚏——”江晚照瑟缩着肩膀直发抖。
“我帮不了你的。”
“小公爷帮得了,整个长安城,不!整个豊朝,或许我只能找小公爷。”
“为什么?”迟珩挑着眉看着她,“或者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交情?”他冷笑一声,“我与你怕是没有。”声音冷绝收得干脆彻底。
“你救过我。”
“劳烦惦记恩情,只不过...救你只是一时情急,非吾所愿。”
陷入了冗长的安静。
迟珩看到墙角的滴漏‘嘀嗒’去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伏在书案前的自己失了耐心,将书卷往上重重一掷。
“商人尚是无利不起早,江小娘子若是有何可与之等价的东西,某倒愿试这个险。”
他方才注意到,自己摩挲的手指在书案上顺着滴漏的节奏敲了很久,同时微眯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打量商品的眼神在江晚照的全身上下逡巡。
这是他惯来的习惯。
说好听些是自己在权衡利弊,在思量这个交易的报酬值不值得犯险。
说难听些,他在定价!
江晚照先将罩在头上的帽子取下,继而用尖如笋的玉指将系在颈前的活结解开,再闻有珠钗华钿落地的清脆声...
恶心!迟珩看到自己的眸子里翻腾起一种带着情-欲的满意,他只想冲上去揍自己两拳。
正当他握紧了拳怒气冲冲的向冲过去的时候,却只觉脚下一空,他又陷入了一阵混沌漩涡中...www.xiumb.com
“江小娘子把某当成什么人了?”
“到某这里来投怀送抱的怎么说也要排到延兴门,可惜啊!你在门外。”
他愈陷愈深,直至自己揶揄嘲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直至听不见。
斑驳着药渍的砂壶里黑褐的药滚滚冒烟,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熏得人视线朦胧。
眼前清明时,他看见自己正披着件大氅坐在床榻便上,目光空洞地看着从窗牖缝隙间闯入的蜻蜓。
“原来春天了。”他声音沙哑低涩,完全没了从前的清润温和,倒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
但是...他却是看起来有些苍老了,眼袋浮肿,鬓角染霜,胡茬泛白。
“吱呀——”门牖被推开了,即墨走了进来。
他行叉手礼唱完喏后才抬起头来。
“都打听到了?”
“是,郎君。”
“说吧。”迟珩闭上了眼睛,将额头抵靠在床栏上。
“郎君真的能接受吗?”
迟珩点点头。
即墨看了他一眼,哀叹一声,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抿唇道:“江姑娘不日便要随回鹘王子回去了。”
冗长的沉寂。
“好,也好。”
“我今天遇见她了,她让我将这个转让给郎君,并让我告诉郎君‘海棠脯很好吃,日后恐怕是吃不到了’。”
即墨深深地看了迟珩一眼,他关紧门牖的那一刹那带走了屋内所有的光,连带着迟珩眼里的光。
迟珩垂着头,豆大的眼泪打在罐子红色的封纸上,晕淡了一圈...封纸上,用金粉些了个大大的喜字,本来是再喜庆不过的,现在看起来却有些刺目了...
他揭开盖子,顿时有清甜味扑鼻而来,捻了一颗放入嘴里,迟珩眼上翠峰紧拢,“好苦...”他看了眼面前吐着泡的药罐。
“原来,世间最苦的东西,是你的喜糖...”他低喃道。
酸意泛上鼻尖,迟珩竟有种想大哭一场发泄情绪的冲动,他只觉得心脏被千根针刺,随着他情绪的变化不时抽出或者再嵌深些...
痛苦极了!
他实在有些记不清江晚照的样子了,只记得微笑时弯如新月的眼,眼角处的一颗小小的红痣,那日她从大理寺离开时,白色的绫裙在阳光下极美的光泽以及行动间裙底漾起的姣好弧度、曼妙的身影...
可这些碎片都在他脑海里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江晚照来...
正当他满脑子灌满江晚照的碎片时,赵鹤岚痞里痞气的声音突然乱入进来。
“我就说你对人江小娘子有点那啥嘛,要不然你怎么会收别人的药。不过你也太不耿直了吧,转手就送给了团团。我听说啊,那玩意金贵着呢,要南海珍珠...”
饶是在梦中,迟珩也想将赵鹤岚按在地上扎扎实实地锤一顿。
他连个屁都不懂还烦!
“畜生!”迟珩将自己从梦里活生生的拉了出来,在锦被上猛砸了一下。
自己不仅是身体病了,连带着脑子和心都病了。
他搓了搓发痒的眼睛,竟发现睫毛及眼角有些湿润。
迟珩垂着头静默了良久,直到他看到白色亵衣上有星星点点深色,他觉奇怪,想要找只火折子来一窥究竟。
甫一将头抬起来些,便见有豆大的液滴,滴落在袖襟上。
他沾了些在指腹上,一闻,竟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畜生!”迟珩蓄了十成十的气力握紧拳头在床边一拍!
这时,顺天门的晨钟响起,迟珩将搭在衣桁上的披风取下往身上一披蒙着昏暗的天光牵着马出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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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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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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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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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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