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熙不明其意。
花千宇握着他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问:“你相信陛下吗?”
安明熙瞪目,眨了下眼。
花千宇问:“你相信陛下会命人杀你吗?”
“我……”
安明熙垂眸,眼珠转向左下方——他没有说不会的自信。
见他久久不语,花千宇弯下腰,与他面对后道:“假使真如我所想,暗处的人也许正是为了避免我们提前回京才利用尉迟设了局……所以我们回去吧,让他们猝不及防!何况一旦上报苏州之事,功过相抵,除非陛下有意刁难,不然不会为难我们……明熙以为如何?”
安明熙深思:真有如此简单吗?南下一事泄露真的丝毫不与父皇有关吗?父皇他……
脑海中,幼时安清玄对他的宠爱与过往对他的漠视交杂在了一起,他发现记忆中的父亲早已陌生。
他还记得安清玄与他商量南下一事之时,所用的语气让他以为回到童稚之时,他的父皇是那样地和蔼,似乎怕他难以接受,竟放下九五至尊的架子,谆谆诱导:“南方虽不如京城繁华,此去亦是风尘仆仆,却是难得能磨砺自我的机会。况有千宇相伴,与此人接触,归来之时,吾儿定能成长许多。”
安清玄甚至一再叮嘱他小心行事,万万不可冒险,然如今想来,那样的话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的父皇到底是仁慈还是冷血,他已没了答案。
就算相信尉迟香是骗他的,他也很难再像出宫前一样一叶障目般地以为安清玄是真心对他好……然而,若真老老实实走完这五年,五年内敌人寻到他们的可能将大到不可预计,在安清玄不是主谋的前提下,缩短敌人的搜查时间,尽快回京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安明熙对上花千宇的眼,逐渐抬起了头,问:“若你真因抗旨而无法入仕呢?”
花千宇笑道:“那便赌罢!”
倘若他料算无误,回京亲自禀报陛下,可是背后主谋——至少是其中一个主谋最不愿见的。想到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花千宇便觉得兴奋。
说来,若杀刺杀安明熙是假,原先的论断便没有被推翻,那么这批人和张怀是同党、他们的目的是挑拨丞相和皇帝关系的可能性都大大增加……会是王语蝶之父王孟吗?
感到事情逐渐明朗后,花千宇恨不能马上飞回洛京与王孟接触,以探出新的线索。
受他情绪影响,安明熙也不由扬起了唇角:“好,我们回去。”
“好,”花千宇点了头,“等与乐洋在常州会合,我们便启程回京。”
闻此,安明熙的嘴角渐渐放平了,花千宇见状也笑不出来了,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若是我能早些与你倾谈……”
花千宇捧起他的脸,道:“那时你我还在监视之内,说了也不一定安全。”
安明熙眨了下眼。
说实在的,他听得出花千宇这话只是安慰。
在安明熙垂下眸子,犹豫着如何将歉意表达之时,花千宇趁势在他唇角旁来了一口,恰好被路过的两名青年男子瞧见,其中一名男子吓得惊呼出声,这一声惊呼理所当然地点爆了安明熙的羞耻心,但花千宇在安明熙还没来得及动手前便迅速逃走了。
“站住!”
“让我再亲一次,我就站住!”
“你!无耻!”
土路尽头有一面景墙,景墙两端衔接着两座平缓的山坡,郁郁葱葱的杂草似乎沿着坡面爬上了景墙,靠近些才看清墙上密布的是藤曼,藤曼在月洞两旁悬挂,月洞内人员往来,是山林少有的热闹。景墙隔绝了山林与人烟,从远处看着,听不到人声,那月洞也就飘渺得好似桃源入口。而他们,那些个主仆们,正像排队一般,一前一后地朝入口跑去……
……
再偏的路也总有人走动,于是乐洋维持着丫鬟的形象,牵着装作盲人,实则借着帽裙遮挡面孔的乐离忧。他们沿着前人踏出的路行在半坡,行路之时,一言半语都少有。
步行终是慢,不想错过约定时间的乐洋正想着得找匹马或找辆车,恰好坡下行过一辆运薪的牛车,见牛车后头空着点位置,乐洋灵机一动,赶忙松开了乐离忧的手,对他道一声“等我”后,又朝着樵夫跑去,嘴上喊着:“等一下!”
樵夫闻声,轻易便让小跑着的老黄牛停了下来。
老黄牛鼻中喷出了一声悠长而有力的“哞”,听上去十分温顺。
乐洋跑到牛车旁,樵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问:“哟,姑娘家家怎么跑到这种荒郊野外啊?”
不及乐洋回答,樵夫沿着乐洋跑来的方向看向伫立原地的乐离忧,又问:“他是……帘子也不掀开,蒙头盖面的,能瞧得见路吗?”
乐洋放柔了嗓子,让自己本就有些雌雄难辨的童音听上去更女性化:“他是我家……少爷,是个盲人……敢问丈人这是要去哪儿?”
乐洋记得这一带的下人称自家公子为“少爷”,别人家的仍叫“公子”。
樵夫抹了一把脸,皱了眉头,问:“丈人?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乐洋即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改了称呼:“失礼了——公子。”
樵夫大笑:“别别,你可别,我没那个福分做‘公子’。”
“那……郎君?”
“欸!”樵夫点了头,“好听多了!”
他朗朗而笑,黑黝黝的脸上霎时皱纹遍布。
见对方并没有生气,乐洋舒了口气,再次问道:“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樵夫道:“还能去哪?去城里把这柴卖了呗!”
“可是去无锡?”
“是啊!”樵夫点头,“捎你们一程?”
“能吗?”乐洋做祈求状。
樵夫笑应:“不成问题,把你那盲眼的公子带来吧!”
乐洋道了谢,乐呵呵地跑去牵起乐离忧的手,用话语和肢体指引着隔着帽裙、只能看到朦胧影像的乐离忧走下山坡,坐上牛车后座。
“坐稳啦!”喊了这么一声后,樵夫拍了牛的屁股,牛发出“哞”的声音后,开始行进。
被一捆捆木柴占了绝大多数位置的牛车坐着并不舒服,尤其对于只能将腿抬高,以免鞋子拖了一地土的乐离忧来说。乐洋让他转个身,横着坐,这样脚曲起来后也能放在车板上,但这样重心稳不了,车轮若是撞上了大些的石块,车一抖,乐离忧多半就落地了。于是乐洋左手揽紧了乐离忧的腰,右手抓着将木柴与车厢捆在一起的麻绳,如此若生了意外——他也能和乐离忧同归于尽了。
听闻他们的动静,樵夫回头看,虽被木柴堆挡住了大半视线,但本就坐得比较高的他能从乐离忧及肩的飘飘帽裙间瞥见乐洋高绑的丫髻。于是他看回前路,戏谑:“丫鬟啊?暖床的丫鬟吧?”
不等乐洋否认,乐离忧便道:“是妻子。”
至此,乐洋也就没否认,只是惩戒性地捏了下乐离忧腰间的精肉。
“又是丫鬟又是妻子的……私奔的吧?”樵夫猜测,“家里不给你娶丫鬟为妻,所以你们就跑这来了吧?倒也难能真情……”
一阵唏嘘之后,樵夫叹了口气,又道:“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可不好过,就怕你们很快就后悔了。”
心觉好笑的乐洋配合着说了句:“是啊,夫君到时可莫要嫌弃奴家……”
乐离忧不语,被帽裙遮面,消了表情。乐洋侧身朝他看去,除了一片白,也没能瞧见什么。
无趣。
乐洋忽然觉得不好笑了。
樵夫见乐离忧不应话,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接着教诲:“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哪能受得起民间疾苦啊?何况身有残疾,难道往后要妻儿同你一起讨饭吃吗?还是回去吧?毕竟怎么说也是亲生的,你爹娘不会不要你的。”
看来在樵夫看来,家中有丫鬟的便是大户人家。
乐洋以为他要说完了,不想他只是歇了口气,接着还说:“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算得了什么?小娘子劝劝你家少爷,你们一起回乡,求求你家老爷,看看能不能求个小妾当当,余生也是荣华富贵,干嘛跑外头受苦?
“啊?你们好好想想,要不我送你们一段路,你们快些回去吧?”
“不必!”听到这,乐洋就不得不开口了,“郎君买卖赶早,到了城外,我和少爷也能找着马车回去。”
“也是。”
没过多久,樵夫又想到了什么,又讲了一大段话,然而乐洋表面迎合,实际上没听进去多少。而乐离忧呢?他只想尽快下车——在下肢残废前。
风吹起帽裙,乐离忧的面孔若隐若现,引得路人多看了两眼。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的男子盼着能再见一次,跑了几步试图追上牛车,但帽裙好一会儿都没再被吹开,男子心知自己行为怪异,也就逐渐停下了脚步。
乐洋察觉乐离忧右手抓住了他的左臂,虽说也没什么——动作自然,不存暧昧,但他就是忍不住在意乐离忧掌心传来的温度,去想:这样的身体接触,会让离忧感到开心吗?
也许是天性使然,即便乐洋接受了乐离忧,乐离忧也很少做乐洋本以为恋人间会做的事,平日里看着自家公子的一举一动,乐洋心以为那才是爱情意味上的喜欢。他想了想,觉得乐离忧只是把“重要的人”和“爱人”划等号的可能性很大——他知道定然有所不同,不然他便是冒犯了自家公子了。
乐洋知晓重视他人的心情,对“爱人”的理解却是浅薄。过去他以为的爱情,如今想来,也许只是难得的女性好友罢了,毕竟他并不能很好地区分那女孩和乐离忧对他来说有什么不同。换个角度想,若乐离忧是女性,他大概也会“喜欢”乐离忧吧?所以他愿意回应乐离忧。
……假使他那会拒绝了乐离忧,放弃归乡而选择与他同行的乐离忧会大受打击吧?想到这,乐洋便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当然,他有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觉悟。
乐离忧从来不卖弄可怜,但也许因乐离忧是他一手拯救的,他对乐离忧有极强的保护欲。若平日寡淡的乐离忧笑了或者主动说出想要什么了,他都会有满满的成就感。另一方面,乐离忧重视他,几乎可以说只重视他,虽说他常劝乐离忧这样不好,可不得不说,被重视的感觉尤其好。
到达护城河外的市集前,樵夫便道:“我这柴禾在城外卖不好,得进城,你两要进去不?”
“不了。”
闻声,牛车逐渐停了下来。乐离忧的脚先落了地,乐洋随后。
几声问候过后,老黄牛重新抬起了蹄子,迈步朝护城河上的石桥走去,乐洋也拉起走至他身后的乐离忧,再度进入了引路人的角色。
这城外市集也算热闹,但多是屠宰的买卖,若要饱腹,当然最好有家食肆……打听过后,知晓无锡城外的食肆距离此地所在较远,也与预估的路线不附,他们选择接着啃从苏城带来的馕饼——花千宇下了指令:“七日后辰时于常州朝京门外碰头,若错过了便延后一日,十日内若见不着人,不必再等。无论我们去哪,你们即刻回府。”
仅凭手中地图无法掌握具体方向,在陌生的地带找着正确的道路要费不少时间,他们必须在隐秘行事的同时地尽快到达。
……唉,看这情况,车马也必须要进城找——若能大大方方地走,他们早就乘着船直达常州了,又何必绕道?现下担忧的是乘船的话目的地太明确,不易隐藏行踪;而无锡距离苏州太近,极易被盯上,入城后若城门忽然被封,出城之人经由守卫一个个检查,出城的难度高了到不可预估,尤其乐离忧外貌太有辨识度。Χiυmъ.cοΜ
几乎所有的可能发生的情况,花千宇都假设了一遍,避免二人行错,可谓用心良苦。说这些话时,花千宇的视线多半落在乐离忧身上,想是更放心乐离忧的行事作风。乐洋也怕自己处理不好,所以决定默认了乐离忧为行动的主导者。然而临别前,花千宇却对他道:“若生变——放弃离忧。”
耳边低语随着花千宇戳着他的心口的食指钉入了他心肉……公子的安全至关重要,他必须回到公子身边。他明白,比起和敌人或官兵拼命,放弃离忧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但他并不想面临这样的抉择。
一切小心为上——公子和离忧,他都要保护。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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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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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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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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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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