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熙脱了褙子,道:“富家女行于野外,这样突兀的画面,怎算是好伪装?”
他低头,解了衣带,敞开衣襟前忽然又顿住了动作,抬头,眼中装入了车门的那块被风吹得颤了颤的帷幔,道:“你还是喜欢女人吧?”
安明熙知晓自己偏女相,花千宇似乎也喜欢看他扮成女子模样。
花千宇愣了下,因安明熙的这句话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是问他是不是喜欢女人,二是让他去喜欢女人。若是第二种理解,安明熙便是在拒绝他。不想在以为两情相悦后面对被拒绝的可能,他主观地选择了第一种理解方式——
“我喜欢男人,”脱口后,花千宇摇头,“不,我只喜欢明熙。”
没料到会收获这番告白的安明沉默着,不予回应。他起身,一个不注意撞到了头。
“明……”
花千宇随之起身,但手还没伸出、话还没喊全,就也跟着也撞了头,因撞得用力,他反射性地坐了回去。
安明熙弯下腰,虚握着拳头,掩嘴偷笑——他发髻绑得高,发髻先碰到了车盖,于是留有及时低头的余地,也就无碍。
见状,花千宇抬手盖着头顶,揉了揉。他侧身弯下,抬头观察安明熙的表情,安明熙别开了脸,见不着表情,但花千宇猜他是笑着的,也就放了心——
这样……是理解对了吧?花千宇想。
他在安明熙回头将罗衫丢在木板上的那瞬间,即刻将身体后仰,并在安明熙抬眼看向他的那一刻露出笑容。安明熙瞟了他一眼,拿起木板上的布衣,背过身,换上。
换上布衣后的清贫模样显得那华贵的女式发型过于突兀。花千宇让安明熙重新坐回木板的垫子上,弯腰起身,膝盖搭在木板上,为他摘了金丝带与一个个发簪。长发散落后,花千宇拿起梳子,梳理好手心长发。
青丝沾了头油,难以重理,只能泼些水,使其柔软。
花千宇一边梳,一边道:“从顾君泽的话来看,老庄主有一妻三妾。”
“嗯?”安明熙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这违背大宁律法,”花千宇顿了下,“庶民最多只能一妻两妾。”虽然律法定了,但就他看来,朝廷对庶民管得不怎么严,反倒是为官者要小心别违了法,被人捉了把柄。
“所以你要告他?”
花千宇摇头,转言:“明熙以后呢?要娶多少妻,纳多少妾?”
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安明熙回头,抬眼向花千宇看去,只见花千宇的视线专注于他的发丝,没有要与他对视的意思。
看样子,花千宇在试探他。
安明熙转回脸,用口型暗道了“幼稚”二字,但更幼稚的是——他想反过来试探花千宇。于是他淡然反问:“我能娶多少?”
“……你要娶吗?”
安明熙暗暗勾起了嘴角,语气却仍是波澜不惊:“不能娶吗?”
花千宇想说不能,但他更想听安明熙如何回答:“能。”
“那我一妻就够了——你呢?”
闻此,花千宇显然不乐意,他果断答:“我不娶。”
“为何?”问着,安明熙再次看向他。
这回花千宇对上他的视线:“我有你就够了。”语气坚定,眼神坚毅,说着话本中成人用烂的情话,但皱着眉头的表情却像一个倔强地向长辈要求养只狸奴的小孩。
安明熙见他这般孩子气,第一反应便是笑,但反应过来后,脸便渐渐有些红了,于是也垂了眸子,没再对视。安明熙想说点什么,却犹豫从哪一字开始,不想被认为畏畏缩缩、没有男子气概的他还是用话语回应:“男子便不能为妻吗?”——若是能好好对着花千宇的眼说话,他便能更显理直气壮了。
这么说,这“一妻”便是我了?——花千宇想着,得意之色浮于面上,又正正经经地回答:“古往今来没有男妻一说,但熙哥哥可以开个先例。”
安明熙看着花千宇的嘴一张一合,等花千宇说完,抬眼道:“你可以嫁我?”
花千宇将腰弯得更低,额头靠上安明熙的额头,四眼相对,他笑道:“哥哥愿意娶千宇吗?”
安明熙瞪着眼,眼中满是眼前人,一是竟然不能言,只能任自己脸上的热度升了又升。
安明熙别开了脸,以免自己的难堪尽入此人眼。他想是自己输了,然而只要他回头看看,便也能瞧见“赢家”的脸也飘满了红。
花千宇按着自己的心跳,按下想要失礼的冲动,静静地将安明熙的长发束好后再以黑巾裹头,连因未洗去的发油而造成的不自然的部分一同遮去。末了,他的左手牵起安明熙的右手,右手挡在安明熙的头顶,道:“走吧。”
安明熙有意低着头,不与之对视,弯着腰、低着头,随他出车舆。花千宇方掀开帷幔,守在前室旁的红着脸的东启明便立刻回神,迅速朝后退了两步,俨然一副偷听被当场抓获的模样。
花千宇不理会,下车后,也扶着安明熙下了车——随从们也都换上了简朴得打了几个补丁的男装,守在附近,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花千宇对他们道:“自然些。”
“是!”众人齐声。
——看来一时半会是自然不了了。
花千宇叹了口气,问:“车内之物都收拾好了吗?衣服都带上了吗?往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琉火点头,道:“还有公子车上物品未整理。”
“以后注意别叫我们公子——”花千宇抬手,四指往前赶了赶,“去吧。”
“是。”
在琉火收拾好行李下车后,东启明和东泰远割了马勒,马屁被拍后,马儿便各自逃窜,留下俩倾倒的车舆。
花千宇看着马儿跑走的方向,道:“这段时日暂不进城,也不走官道,以免引了人注意。”若各个州官又或县官相互有联系,恰巧在这段时候出现的,操着外地口音的生人,引守卫注意也不是没可能。
不能适应被人牵着手的安明熙挣开了花千宇的手,将右手背在腰后,往前一步,道:“走吧。”
行了好一段距离,花千宇才注意到:最不自然的存在其实是他与安明熙——两人连步伐都显然与寻常路人有别。
一直不紧不慢地与安明熙保持一步之遥的花千宇,忽然拉住了安明熙的手。安明熙回头看向他,像是有疑惑。
花千宇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不远处走过的樵夫,安明熙不解;于是花千宇又示意他看向另一处的采药郎,但安明熙仍是不解。花千宇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气质本就难改,过度伪装反而不伦不类……就当家道中落吧!
安明熙费解地看花千宇一副“算了吧”的模样,眉头刚要蹙紧,嘴侧猛然被亲了一口。
随从们见此景,皆上身后伸,喝了一口凉气。
被亲之人愣愣地看着花千宇,忽然四顾左右,引得下人只能别开脑袋,假装什么也没瞧见,但安明熙仍是恼羞成了怒,红着脸追着逃跑的花千宇,就要一顿打。花千宇用安明熙能追上的速度跑着,在察觉安明熙将要追上他之时,他转身,倒着跑的同时侧过脸、手臂交叉搭在面前,做好迎击的准备。
挨打之人笑呵呵的模样让安明熙更气,落拳也更加使劲,但花千宇抓住了他的双腕,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哥哥,疼。”弯弯的眼眸里水波轻荡,在日光下闪着粼粼微光。
被心悦的少年如此近距离地盯着,本就容易脸红的安明熙脸上又添几层红晕。他呆呆地看了会花千宇,随即一脚踩在花千宇的草鞋上,甩手离去。
花千宇有意“啊”了一声,即便安明熙并没有太使劲,他还是装出疼的样子。他看着安明熙的背影,等着安明熙回头——当然,早知没希望的他,过会便重新跟上安明熙,这一次与之并肩。
明知自己正被旁人注视,但安明熙仍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地走着。
花千宇将右手摆在身后,四指并拢伸出又卷起,重复几次,示意他们走远点,不要打扰。
阿九想故作无知地继续跟随,却也是被东泰远按着肩膀一同停住脚步,等认为距离合适后,东泰远才松了手,五人保持好这段距离,继续跟随。
花千宇想,大概是安明熙平日里总喜欢把情绪藏着掖着,憋久了才生了容易脸红的毛病。但这“毛病”花千宇很是喜欢,不然他为何明知安明熙会“生气”,还要故意捉弄?
他的好哥哥,双颊红扑扑之时最是可爱。当然,他也期待着安明熙能坦诚表达自己——到时候,熙儿会主动向他索求亲密接触吗?
想到这里,他就心痒痒,无奈现实中安明熙几乎是个无欲的神仙。
虽说在车中久坐难受,颠婆也难受,但对比之下,徒步行进速度太慢,回头仿佛又是同一片风景,好在行在林间野路,日光被绿叶削去大半热度,便是日头升上来了,在这秋林里,仍感几丝清凉,叫人心旷神怡。
安明熙忽然道:“若是一切由我父亲主导,你会恨我吗?”琇書蛧
花千宇看着仍不把视线放在他身上的安明熙,虽对其所语心有疑问,却仍想给出答案。然他甫欲开口说“不会”,便被转头看向他的安明熙打断——
“若他想要经由我之死,借花氏抛下皇子自行逃跑之名,名正言顺地消灭花家的势力,你会恨我吗?”
花千宇停下脚步,转身正对他,面前的人也随之相对。
花千宇道:“无论你我立场如何转换,便是今后不得不对立,请你记得,我总是爱你。”
他说着,带着淡淡的笑,却让安明熙感到悲伤了……是啊,花千宇选择了安明镜,终究站在他的对立面。
“你,喜欢过别人吗?”安明熙问。
花千宇摇头:“仅你一个。”
“你如何得知往后这份心不会变?”
“爱”这一字,太重了。这时候的人委婉而害羞,再奔放也不会对他人轻易说爱。
“因为……”花千宇的右手捉住安明熙的左手腕,“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便钟情于你,即便在知晓你是皇子后曾试图断去念想,瞧见你的坏脾气后也曾想讨厌你……但我喜欢你,总是喜欢你,愈加地喜欢你,喜欢到我无法骗自己只想和你做朋友……”
花千宇抬起安明熙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心口,他说:“听见了吗?它说,就我这脾性,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能打乱它的跳动。”
“你!”太肉麻了……
安明熙浑身上下已经热得能冒烟了,头昏脑胀之时竟忘了注意周围的环境,甚至还由着花千宇托着他的后脑勺,踮起脚,亲吻他的额头。
花千宇松了他的手,将他揽进了怀里,靠在他耳边问:“若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便能毁了花家,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哥哥为何会有此想法?”说着,还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拍了拍安明熙的后背。
虽说在花家久得民心的情况下,想使之崩毁,出师有名便至关重要,一个由头也可能牵引出万般结果,因而他也曾怀疑此事背后是由安清玄引导,但此刻他只想安抚慰安明熙不安的心——怀疑父亲要对自己下杀手,论谁都不会好受。
安明熙朝仆从们看去,只见众人皆有意背对着他们。他将消不了热的头低下,额头靠在花千宇肩上,才开口回应:“是香儿姑娘,她死前告知我,她是父皇派出的死士。”
“哦?”
花千宇想起安明熙手上的伤——他曾细问过东泰远他们发生之事,按道理,若是安明熙在护卫面前受了伤,他们不可能不告知他,那么这伤……
“是尉迟伤的你?”
“……嗯。”
“在明熙毫无防备之时,她只是伤了你?”
“嗯。”
看来确实是毫无防备。
“她救你、不杀你,甚至还告诉你她是陛下所派……那些被严刑逼供的眼线们可都只能将矛头指向一个名叫‘伯尹’的男子啊!哥哥不觉得奇怪吗?”
安明熙抬头。
如此说来,确实有异,但在当时的场景下的安明熙对她深信不疑。
“可是……她死了。”
“明熙,”花千宇无声叹了口气,“死士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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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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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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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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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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