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笑道:“山高水长,怎会有到不了的地方。”说着好言相劝才止住她的眼泪。距离京仅剩十日,除装拣箱笼以外,还有长门巷这一干人等也不可都同她去,都需一番安排。另外几家还要去辞,也要费不少功夫,有得忙碌。只得先与常娘子商量一番,继而告与众人,谁乐意去谁不乐意,趁早回明。
这日晚间,红薇一改平日笑颜,一脸心不在焉。连青萝问她诸事都回答得天差地别,时时犹豫不决看向帘内。明月见状唤她过来,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红烛摇影落在她白皙长颈,随着耳边翠珠来回晃动。红薇低首垂眼,满面不知所措,犹疑片刻方开口说道:“娘子,我……”
“嗯?”明月含笑鼓励。
“我听说兰水离云阳很远,娘子必须去吗?”圆眼看着明月,似蕴希冀。
明月点头道:“我想去。”
红薇一听,眼中神采倏忽转暗,十指交错纠缠,越发意乱心麻。
明月见了更知猜测无错。红薇兄妹一同入府,几年来最长分别也不抵半年。紫梢去后,也常常来往,几人感情始终不曾淡过。若陪她去兰水,往后数年更甚至数十年都难得见面,因而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明月稍稍按捺心底的不适,道:“你兄嫂都在云阳,你留在这里和他们一处过活的确便宜些。”
“娘子……”红薇不意她主动开口,更觉愧疚,眼中蓄泪流向两颊。
她们相伴十载,日夜不离,明月心里也不好受,却仍是宽慰道:“天下无不散筵席,聚散自有常理。你不必伤心。”
红薇呜咽不答。明月又告诉她长门巷这处宅院本是赁居,她离开后需还交原主,让她明日先去寻紫梢商量。待打发走红薇,又唤常娘子来取了券书还她。常娘子是她乳母,一心只心疼她长途跋涉,万不肯离。而青萝倚在门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明月错眼瞥过来时她微微一笑。
次日又让人去凤凰台拜见,商定面见之日。还未等人回转,方镜湖就先上门拜访。经清晖轩一事,两人再见都觉星移斗转,不似从前。青萝不曾见过他,奉上茶汤后悄悄退在一旁打量。
明月正襟危坐,简单寒暄后问他来意。
“我近日也要离开云阳,有一物想托你转交。”说着让侍从送上锦盒,青萝见了连忙接过。方镜湖见明月较月前多清减,到底心中含愧,“若不是因我,你也不会卷入其中。”
听他叹了口气,似藏萎靡颓丧,无限悲辛。那日后晋王并无动作,也未有其他消息传出。明月不明他何故出京,忙问道:“郎君欲去何处?”
方镜湖别过脸,唇边却露笑,笑容浅淡,不复离园畅意。
“我跟太子请旨,欲去邺城,太子允了我。”
明月初听不懂他话中之意,沉默片刻后惊觉,指着锦盒问道:“这是转交子玉之物?”
方镜湖回答得坦坦荡荡:“是。”
“你……”明月盯着他的脸。方镜湖满面平静坦诚,朝着她微微再笑,而后又稍作垂眼。明月担心杨玘,低声再问,“太子知道吗?”
方镜湖露出些许疑惑,他自己也不甚确定,“约莫知道?”
明月惧怕杨玘和雍悫之间因他生隙,瞪了他一眼道:“这怎能用约莫二字。”
方镜湖反而被她逗乐,少了几分颓意,解释道:“前年杨子玉生辰,我向太子讨卫夫人残篇做她生辰贺礼,不成想太子轻而易举就赠我了,我还纳闷如何那般容易,”他顿了顿,回忆前事,“也许当时他就有所察觉。”
“我本以为杨子玉是未动私情,没想到……”瞥见明月似不赞成,方镜湖转口又道,“你不必担心,既然这场局是他们联手做下,感情有无又有何干系。”
两人闲聊数语,方镜湖便道家中还有要事,开言告辞,只再三拜托她送与杨玘,面露遗憾:“太子大婚,可惜你我只能在千里之外遥贺。”
明月起身相送,步履间却有一话不当问。许是无人相告心中这片情思,方镜湖立身中庭,月白锦衣随风扬扬。他放眼远望,青天卷云不由人意。
“未见她时只道她文章好,见了她才知她无一样不好。”遥想初见的面红耳赤,日后只能伏身阶下仰望,怎不叫人憾意生。不过几分撼意抵不过杨玘所求,方镜湖念头一转,心胸已阔,对着明月爽朗一笑,“如今我只想去邺城看看,是何等山水才能养出她这样的人物。”
没几日玲珑亲至,请她凤凰台一会。
冬阳和煦,寒风不起。身处高台之上任由暖光笼罩,遍地生金。纵然两人沉默不语,丝毫不减其中怡然之意。杨玘身披绿绫帔子,穿着一如初见之时。两鬓未饰簪环,越有清水出芙蓉之态。此时两人相对而坐,茶烟经日光照射似见香尘,空生朦胧。
“我很惊讶。”明月率先打破宁静。
杨玘点点头,微微笑道:“我知道,因为我一直瞒着你。”
“我很担心你,也有些怨你。”
迎上的目光忧怨参半,杨玘稳稳端起茶碗,烟气氤氲了她的眼,辨不清神容。
明月继续道:“子玉比我聪慧,这么做定有缘由。只是如此一来,我只觉惋惜。”
杨玘依旧莞尔:“摇光知我不恋名利,却为何声名大噪?”不提初入云阳的文会,杨玘在邺城亦闻名已久,以致当时的邺城尹举荐她时,竟道除她之外,不知有何人。
明月定定看着她。杨玘牵出几分笑含在嘴边,笑容端庄疏离,大有母仪天下之象。可也与平日大不一样,明月不曾见过。她遇到的杨玘向来笑得随意,见她来见花开,听琴落听雨声,都能笑开怀。她心中忽痛,何以至此。
“祖父离朝,家道中落,父辈子兄都不堪重任。恰太子与我年纪相仿,这一局棋自多年前就开始落子。即便没有考选,我也会伺机入云阳。”杨玘娓娓道来,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小事,“我和你不同。你有父母姊妹护着你,可我身后都期待着我。”ωωω.χΙυΜЬ.Cǒm
“当男人都不堪大用的时候,他们往往想起女人。”杨玘面上带有嘲讽,她起身走至高台边缘,身靠绿栏,将全身都朝向日阳,背后留给明月一道暗影。眼前碧水漾漾,却被圈在墙内,不能放任自流,“我会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称职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她转向明月,笑容如昨,可神情笃定,却让明月恍惚离她极远。
“我明白了。”明月低首回应,视线落在自己手腕,那里正串着一只金镯。本是一对,另一只早就赠与杨玘。
“我还有几件事想问子玉。”
杨玘颔首,示意可以。
明月站起来,因久坐突然头晕目眩,待神清气朗方斟酌着道:“陆霜龄遇刺是怎么回事?”甫问出口又后悔,害怕得到的答案如自己所想。
“不想她做太子妃的大有人在。”
这就是否认了,明月心中稍定,又问陈妙言为何深陷流言。
不料杨玘反问道:“摇光以为陈妙言是死于流言吗?”
不等她回答,杨玘又嗤笑一声。明月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中顿生慌乱,不禁问道:“若非流言,又是为何?”
杨玘转身过去,声音遥遥传来:“赵王年前已离京,苏贵嫔曾遣人到陈家。所做何为摇光应能猜道。况且,陈妙言和赵王私情又非隐秘之事……”
“是子玉让人传开的吗?”明月打断她,启唇低声相问,竭力让自己不致颤抖。这不是她认识的杨玘。
杨玘沉默片刻,终于淡淡应了个是。
明月如闻惊雷,脸色霎时一白,踉跄着后退数步,不禁淌下两行泪,“那可是一条人命。”
“我说过,她非因流言而死。”言下之意,苏贵嫔诘难、赵王心担承、父母责问才是害她魂归黄泉的真凶,“摇光不也深陷流言之中?”
是,她不像陈妙言不忍受辱甘心赴死,所以才有今日相谈的机会。明月苦笑道:“即便如此,流言是因,身死是果,怎能撇清。”
杨玘轻轻移步,光影随她而行碎作一地斑驳,而她的神情也因此似隐似现。她没有走向明月,而是面朝宫墙。
“虽说我意不在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面对明月泪眼斑斑,杨玘也叹了口气,伤心道,“可是那日若非太子解围,我只怕也已赶赴黄泉。若非你替我顶罪,我又何能在此与你相聚?他们要设计我,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又何错之有?”
道理不错。想到陷害杨玘一旦事成,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悲伤,“可陈妙言到底无辜……”
“怪只怪她不该和赵王来往,怪她父母让她牵扯两端。”
明月连连摇头:“子玉现在是赢家,自然可以这么说。可若子玉事败呢?”
杨玘一张脸顿时冷下来,无悲无喜,平静道:“我既投身于此,早就做好准备。”说完独倚阑干,两人之间又归于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未听到身后泣涕,杨玘才再次回身,见明月渐渐收住泪,又道,“无论如何,这两年我很高兴有摇光作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明月眼中尤红,想起往事苦楚。又见杨玘自腰间解下佩玉递过来:“这是我母亲遗物,我一直带在身边。今日相赠摇光,愿摇光日日携带,就如同我一直陪伴。”
迎上杨玘笑颜,明月又欲泪眼,却不想两人分别时唯剩哭声,只好强迫自己含笑相应。玉质莹润,和她的肌肤浑然一色,握在手心还生暖意。明月轻声问道:“他喜欢你吗?”
“至少不讨厌。”
“我以前常想,子玉的如意郎君该是何种模样。无论是谁,都能琴瑟调和、鹣鲽情深。却不该是现在这样和别人分享。”
杨玘因为她的天真笑得更开怀,忽然上前靠近她、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不在乎。因为我也不爱他。我会谨守本分,但再多我不会给也给不了。能伤害我的,只有摇光与我生疏。”
她一番真情辩白,明月更觉哀伤。她仍然不能理解杨玘为何不选择自己的路。但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我要走了,去兰水。”明月松开她。
“那是哪里?”
“原来子玉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明月收整心情,终是揶揄一回,“听说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和以往所经之地都不相同。”
杨玘莞尔:“山高路远,盼你珍重。”
两人就此作别。杨玘送她回程。半途明月就让她留步,不必再送。临走前又被唤住,两人隔着清风白云相望,风意催人暖,杨玘道:“往昔和你所说俱是肺腑之言,并非有假。只是时局所迫,我不能为。”
明月点点头,扬笑转身离去。杨玘知道她心中仍存芥蒂,两人之间的裂缝只能由时间冲淡。
待离了凤凰台,明月登车后又哭了一回,眼泪点点滴在佩玉上,旧时赏花登高、抚琴舞蹈各事都上心头,大有恍如隔世之感。等回了长门巷,想起还有一事未决,少不得先打发人去广陵王府送拜帖,才让人备水净面更衣。
翌日去拜见卫珂。卫珂看她病体已愈,也不见愁容,极为欢喜。兼她被魏霄管束甚严,完全不比在凉州肆意,因而见面就吐露心声。
“除了在家里,哪处都去不得,和这笼中燕无异。”卫珂站在廊下,燕子扑翅在笼中飞来飞去,不得出路。
“为何不放它们走呢?”
卫珂随手打开笼门,燕子展翅而上,凌于高空,自由自在。不料卫珂又道:“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回来的。被家养惯了是适应不了外面天地的,尤其冬日觅食更难,不如退守笼中,不愁温饱。”说完眨眨眼看向明月,俏皮道,“我前几日试过了。”
明月忍俊不禁,恐怕深思会睹物伤情,连忙扯开话题问道:“我来时见府中忙碌,可是有喜事了?”
卫珂斜眼觑她,拍掌笑道:“你莫不是会掐指神算?表兄也要定亲了,是凤城萧家的女儿,都说是个明理的大美人。”
萧家亦为大族,联姻实乃常事。明月有心探问,便顺口道:“近日果真喜事连连,不知何日能有县主的好消息?”
卫珂瞥了她一眼,爽利笑道:“摇光有话直说。”
早在凉州二人就谈论过婚姻之事,卫珂自己也有主见,并非任人摆布。明月闻言知道不必隐瞒,就把齐冠秀求娶一事告知,等她答复。
不料卫珂听见实情反而愣住,齐冠秀性情温和端方,可为良配。她尤其郑重思考片刻,方遗憾拒绝道:“若是我刚来时他就求亲,我会答应。现在却晚了。”
听她的意思,变故只在这两月。明月意会,遂不再提。
卫珂又问她何时走,那日当折柳送别。明月忙阻拦道:“这几日和人作别,不知道哭了多少场。我可不要在那日还哭哭啼啼,让人看笑话。”她执意拒绝,卫珂只好作罢,约定日后若有机会,定去兰水探望。
出门时恰遇到魏临风,明月含笑向他道贺。不意他眼尾上挑,玩笑道:“以前我以为应最先向你道贺,没想到……”明月早有察觉魏临风知她情思而故意戏弄,故而也不接他的话,只是不明此时再提有何用意。
魏临风稍作停顿,在两人错身之际,方轻轻说道:“你……让他伤心了。”紧接着又道,“陆陈两家联姻,静之不久后就要迎娶陆霜龄。”
明月微怔,却也无太多意外。自从陈致宁归还旧伞,就意味着他们再无可能。然而心底仍滋生莫名不愉,她维持着笑意和魏临风告别,尤有余力想,至少陆霜龄得偿所愿。
永平八年元月,明月离开长门巷告别云阳,一路南去。而在凤凰台内,杨玘红裳绿裙上高楼,抚琴一曲遥寄,院里蔷薇城外柳,再与君执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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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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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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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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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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