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都觉得有些拉不住他。
别说玉无阶是他师叔,就算是山长站在这里,若是做出有悖原则之事,他该打也还是要打的。尊师重道的枷锁能束缚住别人,却束缚不住裴冽,他说不把玉无阶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师叔”之名,裴冽还真瞧不上。
玉无阶将嘴角的鲜血蹭去,幽瞳深邃,映着彤彤烛火,倒叫人有些看不真切。实则,他也不知该作何神情,裴冽小他一辈,在他眼里就是个行事莽撞的后辈,若真放心里去,还当算他心胸狭窄。
况且又是替他弟弟出头,。
而这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也的确是他放任的,现在就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是他自作自受,实是怨不得别人。
跟姬珧投去稍安勿躁的眼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裴冽,道:“你为阿期出头,可见是真心将他当做朋友,这一拳我受下,你若还有任何不满,也可当面发泄,我绝不还手。”
裴冽不是那等迂回虚伪之人,让他打他就会打,绝不会有什么乘人之危胜之不武的芥蒂,姬珧也知玉无阶不会做任何解释,只好趁裴冽还没动手,走到二人之间,把他们隔开。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让开。”裴冽沉声开口,是对姬珧说的,不是不给公主面子,实在是他这般好言好语说话,已经是给足了公主面子。
姬珧也不生气,看了他半晌,才不疾不徐道:“你还抓着这事不放呢?小芍早已经凉了。”
裴冽终于将目光移到姬珧脸上,眼中闪过一抹错愕:“凉了?什么意思。”
“死了,”姬珧齿间微凉,眼底透露出淡淡的不屑,“怕是尸首都没存下来。”
裴冽色变:“谁杀的!”
“我。”姬珧只一个字,掷地有声。
裴冽先是一愣,脸上表情几度变幻,视线在她跟玉无阶脸上来回折腾,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杀她?”
他跟小芍之间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唯一的联系便是她是他故友之妻,眼下问这一句也没有苛责质问的意思,只是求个答案。
姬珧没有隐瞒:“她在我府中下毒,让我中了无忧相。”
说到一半,又咬了咬牙:“说来你可能不信,无忧相这种毒,我已经中过两次,都是拜她所赐,杀了她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裴冽一时怔在当处,脑中一团乱麻,被各种信息填满。
“你等会,什么毒?”
“无忧相?”
“还两次?”
无忧相这种毒对女子来说极其阴损,普通人可能对无忧相完全不了解,但在积室山上求学的人都并不陌生,就连没正儿八经上过几次课的裴冽都有所耳闻,因此这神情就更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裴冽知道姬珧所言非虚,她也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骗他,下毒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就足够治小勺死罪了,何况还是两次!
他接连问了三个问题,不给姬珧反应的时间,就将第四五六个问题一并抛了过来,他按住她双肩,上下打量她:“你怎么样?解毒了吗?怎么解的?”
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是已经解毒了,姬珧提及这件事,仍有一肚子撒不开的火气,将裴冽的手隔开,她皱着眉道:“难道还要我详细跟你说说?”
裴冽如何不知道无忧相解毒的方法,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越想便越觉烦闷,也找不到小勺所为的理由,可不等他问清缘由,后面的玉无阶忽然镇定出声:“她本想给我下毒,阴差阳错之下被珧儿误食,是我替珧儿解毒的。”
裴冽登时愣在那处。
他刚见到玉无阶,满腔怒火都只为了给他朋友玉自期讨个公道,所以挥拳相向,在姬珧的劝阻下,他本来慢慢相信了其中可能有误会。
结果他说,她身上的无忧相是他解开的。
裴冽的拳头又硬了,刚刚那一拳,说什么他也没打错!
玉无阶看着裴冽,眼中的淡然随性都消失不见,他忽然多了几分认真,漆黑的双眸映出一道曼妙婀娜背影,神色更加坚定,他继续道:“当年在积室山上,小芍原本就是想给我下药,那次就是误打误撞被珧儿吃下了,发现时已经晚了。”
姬珧脊背一僵,没想到玉无阶竟然真的开始解释起来,心头又惊又恼,她怒上眉梢,回身看他,玉无阶也没停下,眼睛始终看着裴冽。
裴冽面似寒霜,“然后呢?”
玉无阶道:“然后我为她解毒,只是之后我因心结萌生退意,见到珧儿误将虞弄舟当做了我,又欢喜庆幸的模样,便想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二人。我本来也没想放过小芍,是阿期求我饶她一命,我才没有动手。”
“后来阿期战死,托付我照顾小芍,玉氏不承认她的身份,她留在玉家难逃一死,而我也恰好有利用她的地方,才将她留在了青玉斋。没想到她死性不改,竟然又一次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阿期的托付可以救她一次,救不了她第二次,所以她死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裴冽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紧了紧袖口,姬珧还以为他又要动手,差点没忍住向后一缩,结果他只是将手腕处的革带重新扣上。
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裴冽的眼睛,他笑容玩味地瞥她一眼,将手背上的血满是嫌恶地蹭去,道:“原来你这么怕我?”
姬珧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羞赧,恼自己没沉住气,面上仍不动声色:“谁知道你又会发什么疯。”
“放心,你在这里,我不发疯。”
姬珧不信他的话,才刚抡椅子挥拳头的人不值得让人信服,谁知裴冽说完,竟真将手边的椅子拉回身后,重新坐下,他交叠着腿,随意靠在椅背上,而后轻抬下巴,对姬珧点了点头:“接着说方才的事吧。”Χiυmъ.cοΜ
裴冽神色坦荡,当玉无阶不存在,姬珧有些摸不清裴冽的意思,走到他对面坐下,刚要张口,裴冽把玩着自己手指,声音一沉:“我跟殿下有要事商谈,无关人等就退下吧,挡着光了。”
裴冽语气毫不客气,姬珧才知他的气还没消。
玉无阶微顿,没有转身便走,而是看向姬珧,一脸平静:“这次毒发,宣公子体内的月满弓又被带着发作出来,我用银针暂时帮他压住,但长此以往下去,不知他还能撑几次,你那边,月满弓的解药有眉目了吗?”
裴冽的手指一顿。
姬珧知道玉无阶过来是有话要说,只是没想到是有关宣承弈的,她缩紧眉头,迟疑片刻,才道:“可能还要拖一些时日,下个月蛊毒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可以吗?”
“足够了。”玉无阶不多言,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帘子放下,裴冽将睨向身后的视线收回,眼波中锋芒尽敛,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宣承弈是谁?月满弓又是怎么回事?”
姬珧将桌子上的盛满热茶的玉杯推过去,随口道:“只是一个贴身侍从罢了,不牢你费心。”
她没有多说的意思,裴冽却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他睇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手指在桌上浅浅磕着:“能得月满弓的人,十有八.九是月柔血脉,你身边放了一个外族人,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反噬吃掉?”
裴冽对有关月柔的一切都充满敌意,他祖上,他兄长,他朋友,死在月柔族人手中的不计其数,那是种生在骨子里的厌恶,这句话多少就有几分质问在里头,比方才姬珧挡在玉无阶身前时语气还重。
“他生在大禹,并不知自己的身世,”姬珧把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你要是有什么眉目,也可以帮帮我,查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裴冽转动着杯子,黑眸深邃,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宣承弈……”他忽然抬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看向姬珧,“他难道是金宁宣氏的人?”
“是啊,”姬珧点了点头,轻啜一口茶水,将杯子放下,“怎么了?”
裴冽神情稍顿,随即皱紧眉头,他抬眼看了看姬珧,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道:“我临别前父亲叮嘱我一件事,让我探查一个宣氏的外室子。”
姬珧顿住,紧跟着问:“探查之后呢?”
裴冽语气生冷,没有犹豫:“要我杀了他。”
姬珧道:“有没有问原因?”
裴冽端详着她的脸色,微微摇头,他向后一靠,双手背在脑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父亲只说留他性命会生祸端,让我尽早除去,我没有多问,但是现在一看,他身中月满弓这种蛊毒,很有可能就是月柔族人,而且身份还不低,到了要父亲都忌惮的地步。”
他说到这里,忽然探身向前,眉头一挑,眼神逼仄:“说清楚,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姬珧神色未变,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唇角似有隐约笑意,弯眉睇着他说:“我的人,你猜是什么人?”
裴冽放下手,在桌子下面攥紧指尖,脸上却笑意渐深,连连啧叹:“今日一个玉无阶,又来一个宣承弈,两个你都护着,看来我是动不得了?”
姬珧眉头微挑:“小师叔的事我还真不想管,你那拳头打得确实痛快,若你心中还有气,尽可以拿他去使,但是宣承弈这个人你不能碰,也不止是因为我要护着他。”
裴冽终于拿起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示意她继续说,姬珧笑意散漫:“我早知他身份不简单,也知道他可能跟月柔族有牵连,但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吗?月柔皇室中人,成了我姬珧身后的一条猎犬,獠牙对准外面,要是能物尽其用,也不枉我留他一命。”
裴冽听懂她话中的意思,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连虞弄舟这样的人都能生出异心,你这么玩,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要是他獠牙不对准外面,只对准你呢?”
姬珧勾了勾唇角:“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蛊。”
裴冽眸光微动:“什么蛊?”
“一生蛊。”
“艹!”
裴冽惊异之下竟然骂了句脏话,他沉默半晌,终究忍不住咬了咬牙,对姬珧竖起手指:“狠还是你狠。”
第二日泊州城门大开,放姬珧和裴冽大军入内,是秦徵涣亲自相迎的,短短几日,姬珧发觉老秦消瘦不少,刀削斧凿的下颔多了几分凌厉,整个人看着多添了些许阴沉。
裴冽骑着白马,将手中银枪收在腰后,拎紧缰绳,马蹄向上抬了抬。
他笑得皓齿映目,人畜无害:“本帅叫了两日的阵,可算把涉江王给叫出来了,缩在门后不出,本帅还以为你怕了我。”
姬珧偏头看了看裴冽,道:“哪会,王爷心气高着呢,未必把你放在眼里,我寻摸着可能是他耳朵不好使,没听见”
她扭转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秦徵涣:“王爷,你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秦徵涣吐血三升而亡,杀青。
哈哈哈哈开玩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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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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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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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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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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