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冽在北城门叫阵攻城,两日没有合眼,涉江王投了降旗,他让部下清扫战场,本该趁休战的时间短暂休息一下,但他却回绝了手下的好意。
裴冽精神抖擞,站在护城河边,捡着脚下的石头打水漂。甩手一抛,石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翻滚跳跃,能一直弹到对面的岸上。
光影变幻,时光如昨,眼前画面跳转,他发现有些事情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耳边偶尔还会回响起她的声音。
一如在凤尾涧的清溪旁一样。
裴冽初初到积室山上时只有十四岁,他刚来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沉默寡言,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谁都知道他不好招惹。
山中学子传言他在族学中犯了事,因为打死人而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名为进学,实际上是一种放逐。
裴家世代戍守边疆,裴氏儿郎十岁上战场拼杀,没有一个人是靠坐在学堂里读书把军功挣下来的。那时,裴冽心中顶着一股气,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两银子,从来没有好脸色,自然也没有人敢来接近他。
他最悠闲的时光便是站在后山的凤尾涧旁,从日出站到日落,耍最横的酷,旷一整日的课,那对他来说,就是对家族降罚的一种最有力的反击。
直到有个趾高气昂的小姑娘拆穿了他孤芳自赏的傲气。
“你不去听学,就是为了在这里练习打水漂?十天了,我一次都没见你打成功过。”
那声音冷不丁从某处传过来,将寂静氛围打破。
裴冽听闻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身子一顿,环顾四周,最后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一截衣角。
衣裳是浅淡的鹅黄色,似秋意浓时的金桔带着香浓蜜意。可那人的声音却全无温婉女子的恭顺温柔,好像与生俱来就浑身长着倒刺,他实在无法想象,藏在巨石之后的人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是谁?”裴冽皱着眉,对着那处问了一句。
潺潺水声灵动悦耳,却不见那人回话。
他等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石子扔掉,脚尖一点,一跃而起,身形眨眼间便落在那块巨石之上。
他刚蹲下身子,沿着石壁偷看的人也正仰起头看,忽见头顶落下一道人影,吓得惊呼一声,脚底打滑,惊得向后摔去。裴冽下意识伸手拽她,谁知刚抓住她的胳膊,就被她借力向下一拉,她扶着石壁站稳了,裴冽的后背却结结实实撞到了石墩上。
裴冽被摔得七荤八素,连思绪都有一瞬间停滞不前,然后他就看到石影下的人笑得灿烂,脸上满是让人讨厌的倨傲:“都说裴氏子弟的看家本领练花枪下盘功夫了得,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那是裴冽与姬珧的初见,他闯入她的领地,在她眼皮底下出了糗,从此以后二人就结下了梁子,三天两头胡闹,将积室山上惹得鸡犬不宁。
夕阳残照,水面碎金耀眼,裴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失手,石子脱手而出,只在水中砸出一朵水花。
忽闻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
他豁然回头,瞥见火红大氅在烈烈风中轻摆,眼皮微敛,只觉得这世间最好的丹青手都描摹不出她的颜色。他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心中某一处被狠狠剜了一下,脑中霎时被她的所有一切填满。
他那时的反应是跃下巨石,被她拙劣的恶作剧作弄地摔到冰冷的石床上,疼得一清醒,才回过神来。
而现在,他早已不会像从前那般莽撞了。
裴冽走到马前停下,姬珧正收着缰绳,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看她挑了挑细眉,一如初见时那样目中无人,言语中故作轻佻:“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裴冽身披黑甲,眸光却干净透亮,他敛起一身的杀伐之气,将心头的悸动压下,不答反问:“殿下忘了?你曾跟我打赌打输了,准我今后在私下的场合里都不用行礼。”
姬珧一怔,还真没想起这回事,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次。她与他打赌,看谁能惹得山长生气就算谁赢,输了的人需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姬珧把山长最喜欢的那本古籍藏了起来,山长没有生气,反而将那本古籍赠送给了她,但裴冽却很豁出去,他趁山长睡觉时将他蓄了很久的胡须给剪了,气得山长让他扫了一个月的学堂。
积室山上的人谁都知道山长有多宝贝自己的胡子,偏就裴冽敢做到这么绝,连姬珧都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结果裴冽做到那个地步,就只是不想给她行礼。
姬珧想到那时候山长吹胡子瞪眼却吹不到胡子的模样,没忍住低头轻笑一声,这一笑好像化解了心头的阴霾,让她多少放松下来。
“这次从云城过来,你没顺道去看一看山长他老人家吗?”姬珧笑问。
裴冽摇了摇头:“我猜他老人家大抵是不想见我。”
姬珧作势要下马,裴冽抬起手虚扶一下,还没等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已落地,裴冽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姬珧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十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向前走去。裴冽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吹,河边吃草的小白马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姬珧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裴冽脸上:“这铃铛你还留着呢?”
裴冽摸了摸马头,闻声一顿,将马背上的红袍拿下来抱在手臂上,伸手拨了拨小白马脖子上的铃铛,并不看她,说道:“声音挺好听的,就一直挂在它脖子上,这么多年战场厮杀,都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都快要成我的护身符了。”
姬珧看他宝贝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一声:“当初你很嫌弃它来着。”Χiυmъ.cοΜ
裴冽抬头:“有吗?”
又笑了笑:“我哪敢,毕竟是殿下的临别赠礼,金贵着呢。”
姬珧与他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熟稔,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就像河水一样滚滚流逝,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二人沉默过后,都开心地笑了出来。
行过栈桥,二人并肩而立,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北城门下的战场几乎已经清扫完毕,有人来回禀,统计伤亡人数,最后的结果是战亡五百七十六人,伤员四百六十四人。
对方的伤亡人数要更多,只不过这个就不在他们的统计之中。
姬珧望着千疮百孔的城墙,每一处痕迹或许都牵连着一条人命,她遥遥望去,看到被烧毁了半截的旌旗在空中飘扬,好像能预见到今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裴冽偏头看她,然后将视线落到远方的城门上:“这场仗对当前局势来说并非必要,但对收服涉江王那个老狐狸来说却是非打不可的,你不趁此机会将他打服了,他说不定还会左右摇摆。”
“哎呦,”姬珧扭头看他,语气过于夸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那个木头梆子,现在竟也会动脑思考了。”
裴冽眼皮一跳,果真没感觉错,这人嘴上功夫还是这么毒。
他就多余说这一嘴。
夜风骤起,晚秋凉彻,两人踩着夜色骑马回了大营之中。明日秦徵涣就会打开城门让大军入城,但这一夜他们还需要在营帐中对付一晚。
裴冽径直跟着姬珧入帐,将肩上红袍解下,看到帐中的下人都被她屏退了,才沉着脸看她,开口道:“许是我在云城待的时间太久了,还真不知你身边有这么多居心叵测之人,江则燮也就算了,他早有反心,这些年来朝中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可虞弄舟是为的什么啊?就凭他一介布衣,也敢肖想那等至尊之位?”
姬珧叫他进来本是有别的话要说,如今刚刚招降秦徵涣,接下来趁着这股劲支援繁州,先把江则燮赶回上原才是重中之重,但裴冽显然有更好奇的事。
姬珧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
裴冽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你快说”。
姬珧看他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的神情,有些拗不动他:“这个地方可不是我的公主府,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吗?”
“少来,”裴冽挑了挑眉,“金宁卫又不是吃素的,有他们在,你还怕有谁能偷听到我们说话。”
“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比之金宁卫也丝毫不逊色,”姬珧编不下去,确实,在那次被长安偷听说话之后,她就下令加紧身边的防备,现在能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裴冽看了她半晌,这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刚要说话,帐帘被人一掀。
能不通传就靠近姬珧营帐的人屈指可数,都得是姬珧信得过的人,来人便是其中一个,裴冽是背对着门口,听见声音后警觉地回过头,正好跟来人对上视线。
玉无阶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裴冽。
裴冽跟他的五万大军不是驻扎在此处,他本以为得等到入了泊州城内才会看到他。
裴冽也没想到会在这处碰上玉无阶。
他这一路上都是单独跟姬珧通信,信上也只传达有关繁州和泊州的消息,有关玉无阶的事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帐中一瞬陷入沉寂之中。
但很快就被人打破。
裴冽微怔过后,忽而起身,他握住椅子把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走到玉无阶身前,他二话不说,直接薅着椅子往玉无阶身上砸去。变故来得太突然,连姬珧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喊了出来:“裴冽!”
裴冽置若罔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玉无阶虽然慢了一步,却还是堪堪躲了过去,没想到他刚错开身子,不等抬起头来,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被打得向右一歪,嘴里马上就漫出一股腥甜。
裴冽还想再添一拳,姬珧急忙上前攥住他手腕,厉声叱咄他:“你干什么!”
裴冽星目圆睁,盛怒之下,下意识要甩开胳膊上的手,一看是姬珧,生生忍住了,只是眸中怒意丝毫不减,他看着蹭掉嘴角鲜血的玉无阶,眼中满是鄙夷,当即轻嗤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青玉先生。”
玉自期是在边关战亡,同裴冽是生死之交,魏县青玉斋的事情传到云城并不稀奇,裴冽因为玉自期的事,早就跟玉无阶势不两立了。
他跟世人一样,以为玉无阶觊觎弟妻,在弟弟战死之后,不顾世俗礼法,将小芍纳入羽翼,裴冽替玉自期不值,当初听闻此事时,一度无法接受,从前有多尊敬这个师叔,现在就有多唾弃他。
姬珧早知会有这一天,玉无阶既然站在她这边,跟裴冽总会碰到的,可是她也没想到裴冽这么这么烈,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一拳头,直接见血。
她拽了拽裴冽的袖子,心说这事也不好解释,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别误会了,其实”
裴冽不看她,冷哼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仍然睨着面前的人:“玉自期尸骨未寒,若是看到玉先生将自己的弟媳堂而皇之收入府中,不知会作何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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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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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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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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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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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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