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于在幻阵里恍惚看过五十余载,现世中不过是半个日头。
天已擦黑,葱郁的林木和细软的大片白沙都拢在夜幕中,海浪规律冲刷着沙岸,发出轻缓的细响。岸边排列整齐的渔船随波浪一同起伏,一上一下,悠悠荡荡。船下,黑沉静默的海面向无穷远处延申,一直没入漆黑的虚无。
岛上分布零散的渔家小屋里,各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妇人在厅堂,捡起箩筐里的衣服,一针一线地缝补,抬头看看天色,拉长声音唤玩耍的孩童回家。老人靠在屋门的藤椅里,烟斗中散出袅袅烟雾,仰望满天闪烁的星斗。
点点灯火照出一片片昏黄,在星河渐明时渐次熄灭。
“哗啦——”
沉缓的海浪声中,出现了微弱而不和谐的声音。
水花四溅,打在什么东西上,发出脆亮的撞响。响声渐大,离岸边越来越近。
一座巍巍巨影破开夜色,出现在海面上。桅杆高耸,船身伟岸,港口渔船与之相比,像是一群漂浮海上的蚍蜉,被巨轮带起的浪花轻松推开。
巨轮身侧,又有几艘船舰从暮色中现身。一整支庞大的舰队在漆黑夜幕中现出端倪。
领航舰的舰首,一男子面朝故洲而立,两列人在他身后排开,站姿齐整肃穆,一路延申到舰尾处。
寒甲凛然,人影憧憧,没有一丝声响。
男子抬臂,所有人随之抬头,蓄势待发。
暮色仿佛都为之凝固。
他猛然挥臂,刀剑在身后铿然出鞘,声音整齐如一。舷梯放下,脚步声散开向四面八方。
划破了夜色。
……
秦在于从来没有觉得回个身是这么艰难的事情。
她脖颈僵硬,由双肩牵引着缓缓回头——
对上了一双光华灿灿的眼睛。
她先前往洛茛的方向走出了几步,而就在她原先站立的岩壁边,不知从何时起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长身玉立。
但关键在于她还没能向前几步就被满地书册挡住了,此刻与那人对面而立,中间相隔不过半臂距离。离得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纤长的眼睫,随垂眸的动作轻轻覆压,在昏暗的灯光中投下一小片浅影。
“在于,你没事吧?”
青年低头看着她,眼中清润的笑意被阴影覆盖。他声音温柔清透,秦在于耳中却莫名有点发冷,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秦在于愣愣道:“……没……我没事。”
她心中无奈叫嚣,洛茛的这个“一时半会”,可真是的的确确不参任何水分的一时半会啊!
对面的洛茛依旧老神在在,语气意味不明道:“打穿岩壁……可真有办法啊。”
秦在于闻言抬头,克制着向洛辰瑜头顶的位置探了探。见黑黢黢的岩壁顶上赫然有一个长条状的裂隙,最宽处有近三尺,完全够人穿行。
洛辰瑜温和地笑笑,面容精致而无害,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是前辈思虑不周了,谁说我一定要解阵呢?”
原来如此,秦在于暗忖,不是她老师的设阵水平不够,是人家压根没按常理出牌,绕过阵法群,生生撕穿山体进来了。不关洛茛他老人家的事,这完全是山体的错。
……是个鬼咧!这山虽比不得陆域山脉,但好歹也有个山的名号,更何况岩洞在海下,海面上下一合计,山体高度也非常可观。xǐυmь.℃òm
这人居然就直接劈山进来了?!
她的头好疼。
洛辰瑜仍笑看着她,口唇微张。
在他说话之前,秦在于一激灵转了回去,背对他冲洛茛道:“扯远了。老师,这么说,苏府的阵法,真的是你设的?”
洛茛冷笑一声,“怎么,我说不是你就信?”
秦在于接得很快:“你说不是我就信。”
洛茛面上冷然的笑意一僵。
秦在于抬脚向前,跨过一垒书册向洛茛靠近。她继续道:“你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即使是杀人也不会。”
洛茛嘲讽一笑,继续收整桌上的书册,似乎再懒得搭理她。
昏暗的灯光下,老者微微佝偻的身躯模糊而单薄,几缕银白的发丝从斗篷下露出,在黑色的帽檐下格外醒目。秦在于看着他的侧影,脑中闪过幻境里那个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是少年风采的青年将军,无声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她很难评判在这起事件中究竟何为对何为错。苏文与海族有杀妻杀子之仇,他为救总督,将鲛人洛伊斯交换出去以命换命,换得洛茛数十载归隐谋划,只为一朝将他送进坟墓。
在这之后呢?舒伦学院派来的数十名师生在废墟上搜寻一日一夜,没有传来任何人生还的消息;苏御恒无端遭受灭门之祸,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死气沉沉地跟他们来到千里之外的他乡。
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师?
岩洞内一阵静默,秦在于又向前两步,逼问道:“所以老师,你真的是在知道苏府里都有什么人的情况下,设阵将所有人困在阵法中的?”
洛茛皱眉,终于不耐烦道:“你出去这一年都长进了些甚么?你们导师不是救你们出来了吗?你什么事也没有,嚷嚷什么?我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少在我这里伤春悲秋。”
秦在于迈出去的脚步狠狠一顿。
……什么?
洛茛依旧在整理石桌,没有看他们。她借着昏黄的灯光缓缓回头,与身后的洛辰瑜对视。
对方清亮的眼睛映着光亮,像两点星芒,静静看着她。
秦在于冷静了一些,着手收拾混乱的思绪。
她意识到这一回,洛茛是真的说漏嘴了。
学院的导师并没有找到他们,是几人自己找到出口,从水潭一路游入海里,再从岛上返回苏府。洛茛却说他们被导师救出去了。
这说明他真的不在现场。那么,又是谁误导了他,让他误以为有人去救他们了呢?
秦在于心念电转,想到了一种可能。
“假扮成我的同窗摸进水潭的,是你的人?”
洛茛回头,眉皱得更紧,“什么?”
声音里的不知情听着不像作假,秦在于心道。
况且这也说不通。那人如果真的是洛茛派去救他们的,为何要弄晕几人,还打塌水潭出口?这不是背道而驰吗?
正想着,一旁洛辰瑜突然开口:“你跟舒伦学院的人有联络,对吧?”
秦在于心下疑惑,回头看他,却见他说这话时不是朝着自己。
而是在看洛茛。
她不由问:“什么?”
洛辰瑜声音放缓了些道:“在于,你不觉得奇怪么?苏家人遭难后,舒伦学院的援军为何来得那么快,还捎带着东淼陆的人?不到一天时间就到港,即使在阵法成形后即刻就有人通知他们,他们立刻遣人前往,也不可能做到。
“除非……他们一早就知道苏家会出事。就像盘旋的秃鹫,只等下方猎物生机一绝,就蜂拥而上啄食腐肉。”
秦在于心中寒意上涌。她在魁云岛上时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中蹊跷,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她勉强笑笑,道:“不可能吧。若是真的要动手,当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怎么还会大张旗鼓地告知他人?”
洛辰瑜看了一眼洛茛沉默的背影,回道:“南渊多富商,也多贼寇,每家藏贮灵骨的方式各不相同。苏家人在外围岛上集中囤积灵骨的习惯,前辈归隐故洲不一定知道,常年与其交易往来的舒伦学院大概是知晓一二的。”
所以,这就是一场有来有往的信息交换。
秦在于愣了愣,“不会,学院既然知道南渊的海兽扰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会派出学员处理?”
洛辰瑜不言,静静看着他,眼中光亮在昏暗中闪烁。两星光点微而不弱,似破晓时分的晨星,默默无声,含着微悯与无奈。
秦在于明白了。
学院确实有这么做的理由。
为了方便后续顺理成章地上岛“调查”!
两域混战结束后,灵骨枯竭的四海出现了反常的转机。大量在战争中死去的海族尸骨,甚至还有人类术师的尸骸,都变作了蕴藏丰富灵力的灵骨,铺满各大主战场尤其是西海域的海底。
但就像秦在于曾在璐瑚岛上看到的景象一般,那些靠发战争财起家的灵骨商根本不会让这些灵骨落到普通人手里,像璐瑚岛上那般规整的灵骨厂,也不是战后的西海域民众能建造出来的。
那都是大灵骨商们操纵西海域人抢夺地盘,相互争夺灵骨矿的产物。
战后,这些富商们有的留在东淼陆,但大部分都同苏文一样去了南渊。那里与东西海成三角之势,进可以与繁华的东海域商贸往来,退可以守住西海域这个灵骨库,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南渊商人们的囊袋中。
对于东淼来说,南渊就是一块垂涎已久的肥肉。而苏文,就是打开南海的第一道缺口。
如何不心动?
洛辰瑜声音清润如常:“那个潜入岩洞的人不会是前辈派遣,但却是循着前辈提供的讯息找到我们的。而不论她是学院还是东淼的人,其目的都很明确——把我们,尤其是苏御恒困在里面,越久越好。”
秦在于默然。
这确实说的通。苏御恒作为苏家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舒伦和东淼想要对苏家做点什么,首要的就是支开他。
后脑的疼痛隐隐有反扑的架势,秦在于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在洞穴的阴暗中逐渐涣散,低头扶住了额。
她在舒伦待了一年有余,在里面认识的导师和学员比之前十余年结识的人加起来还多,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经历的险境也远远多于待在故洲这一隅的时候。舒伦于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精进学业的地方那么简单。
所以此刻对于学院动机的种种怀疑,无异于有人指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你的授业恩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你遇人不淑,信错人啦,白痴!
她微微偏头,看向洛茛。
就在短短几天内,这种事情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
她摇摇头,对洛辰瑜道:“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虽然解释的通顺,所有环节也都可自洽。但毕竟没有证据……不是吗?”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真的,不是吗?
学院说,他们接下数以千记的委托,在无垠的汪洋上护航、驱兽,让四海各处都能见到舒伦学员的身影,不仅为锻炼学员,更是为了扶助四海弱势之人。
享誉四海,也罩护一方,这方是吾辈中人,乃术师之责。
不是吗?
她呼吸逐渐急促,心里像是装着只鼓槌,无声蛰伏着,等到她没有防备时突然擂上一槌,振聋发聩,敲得她胸闷气短,头耳嗡鸣。
洛茛突然开口,冷如冰山的语调瞬间将她所有杂乱的思绪冰封了个彻底。
“你以为,文迩为什么偏偏挑你去南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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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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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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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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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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