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洛茛身体一歪,横跨一步,动作让人分辨不清是本想如此还是踉跄了一步。他双手扶住船舷,支撑住了身体,木制结构承受不住他的握力,在他手中吱呀作响。
他深吸几口气,语气艰涩地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舒伦想了一下,“大概……一天前吧。怎么了?”
洛茛闭了闭眼,继续问:“什么样的鲛人?”
“鲛人还能是什么样,不就是蓝眼睛金头发,长着鱼尾。”舒伦探头看他,“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鲛人也个个都不一样啊!”洛茛拔高了声音,语带怒意,“我说一个人长着两条腿一双脚,你告诉我他是谁?你能说的出来吗?!”
舒伦皱眉,“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大火?”
洛茛烦躁地摇摇头,转头间,突然对上了舒伦探究的眼神。他一顿,意识到了什么,强逼着自己放下捏着船舷的手,揉了揉眉心。“没事,最近军务繁多,有些乏了,师兄勿怪。”
舒伦抬手,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当将军了,说话就这么生疏?师兄怎么会怪你?放心,海族的不满挤压久了,就得发泄发泄,过去这一阵就好了。”
洛茛没应,面上挤出点稀薄的微笑。
秦在于站在洛茛另一侧,闻言感慨万千。在两域混战初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冲突,即使是最悲观的人,也不会认为它将演变成为一场持续五十余年的混战。这时候的人们仍然满怀希望,期盼着第二日就能听到停战的消息。谁都不会想到,在未来的几十年中,他们会不断经历颠沛流离、亲人离散,就连眼前这位乐观的将军,也会在战火中遗失了他精才绝艳的生命。
直到中洲陆围战,战争在四海第一陆域的四方打响,无尽的饥饿、死亡、恐惧与战火长久地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将人们拽入了绝望的深渊,四海这才彻底陷入混乱与失序的泥淖。
舒伦看洛茛的神色逐渐恢复平静,满意地再拍了拍他背脊,道:“师兄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你这次回中洲陆述职,记得说好听点,上面正是用人的时候,不会再亏待了你去。啊?机灵点,把你那聪明劲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洛茛没有看他,嘴唇紧抿,点了点头。
在舒伦转身要走时,他突然侧过身来道:“师兄。”
舒伦停步回身,“怎么?”
洛茛没有看他,船舰上的灯火映在青年苍绿的眼眸中,却照不清他眼里的意味,“我记得,当初那些人故意刁难你,将你调任到巡航队时,你跟我说,这样也好,无数海族面对着无故遭人屠戮的威胁,你或许能帮助他们一二,这也算是拯救生灵了。你会一直这样想的,对吧?”
舒伦愣住了,几息后,他胡乱一点头,转身彻底走远。m.xiumb.com
秦在于也愣了,在故洲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灯火阑珊的图书馆中,身披黑袍的老者递给她一个黑色木匣,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道:“这一双刀提醒你……此刻的心境。”
时空仿佛重合,在这个俊俏的少年身上,她竟真的看到了曾无比熟悉的老者的影子。
彼时,她对鲁格所说的话大多懵懵懂懂,权当他口中的“心境”是在打哑谜,如今在这幻阵当中却忽然明白不少。
舒伦一走,洛茛立马转头命令旁边兵士,“通知舰队,航速加到最大,全速向中洲陆前进。现在就去!”
秦在于知道他在急什么,她也急,毕竟生啃鸡鸭的绝色美人她还是第一回见到,印象深刻,此时也很挂念对方的安危。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幻阵内的剧情走,急于知道后续发生的事情了。
画面转快,洛茛一路杀回中洲陆,连述职都没去就直奔巡航队驻扎旧址,气还没喘匀就开始画通讯阵。
秦在于一直跟在他旁边,也紧张地望着地上通讯阵法的金纹。
阵法却并不争气,金芒闪烁一阵,就带着二人的期望一起黯淡了下去。
洛茛的气喘得更急了,他脚下一个不稳跪倒在地,双手插入发顶,拽乱了一头束好的棕发,最后双手握拳,在沙地上用力一捶。
他压抑地吼了一声,十指插进黄沙中,紧紧握拳,看着流沙从指缝间流走。
少顷,他终于冷静了一些,拔出腰间匕首划破手指,用血在沙地上重新画了一个通讯阵。
秦在于有些愣怔,以血画阵,就等同于羽书急传,向通讯对象传达十万火急、万望速来的讯息,很伤精气,等闲不会有人使用。
可就是这损耗极大的血阵,也没能唤来任何回音。阵法熄灭的一瞬间,洛茛苍绿色的眼睛也跟着彻底暗下去。他颓然跪坐,指尖的伤口划得大了些,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渗进沙地里,将一小片黄沙染作鲜红。
坐了一会,他猛地站了起来冲到海边,两手手掌相合,举到嘴边喊道:“洛伊斯!洛伊斯——”
“洛伊斯”是那位鲛人的名字,这是洛茛在与她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探听到有关鲛人的众多消息之一。
连喊几声后,洛茛站在海边,眺望着远方的蔚蓝。汪洋托着他的呼喊送去远方,却没有送回任何回音。倾听他呼唤的除了汪洋,就只剩下他未来的学生秦在于了。
等了一会,洛茛似乎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坐倒在地。他右手上的破口还在潺潺地流出鲜血,他就这般伸手,凭着身体记忆再度画好一个通讯阵法,等它熄灭,又再次补上一个,全程神色空洞木然。画阵对他而言不像是为了呼唤鲛人,而只是给他一个不会丧失所有希望的理由。
秦在于也低落地坐在一边,看着洛茛一遍遍地沾血画阵,一根指头的血流不出了就换下一根,直画的十指鲜血淋漓。她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到三十后长叹了一声,没有再数下去。
她的通讯被眼前这人无视过无数回,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通讯没有回音而崩溃成这副模样。
她突然又想到自己在来时的船上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那道通讯。
如果她成功画了阵,伊泽尔会接吗?
……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陪着洛茛待在海岸边。洛茛每天都要连画几十个通讯阵,几天下来脸苍白得比纸还不如,双眼布满血丝,红绿夹杂,看得人心惊。
原先的驻扎营早已荒废,过了不知多少天,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十几里外的市集上买了两只烧鸡放到海岸边,从此以后每天一换。秦在于看着,也好希望他“守鸡待鲛”的计策可以再度奏效。但是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日出到黄昏,鲛人的金发再也没出现过。
又过去不知多少天,秦在于百无聊赖地坐在椰树下发呆,洛茛在她背后,跟她靠着同一棵椰树睡着了。他这几日过得日夜颠倒,刚开始连着几天不合眼,后来精力耗尽,有时还会画阵画到一半的时候倒头昏睡过去。秦在于已经习惯了,若是隔了一段时间听到这人忽然没动静,那么就是撑不住睡过去了。
坐了一会,她迷迷糊糊的也要进入梦乡时,突然听到海边水声一响。
她连忙转头去看,惊喜地发现海面上竟然浮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到洛伊斯的同一刻,她下意识伸手就去推旁边的洛茛,手却从他肩膀直接穿了过去。她失衡歪倒,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过是幻阵中的幻象,而她只是个外来的旁观者罢了。
海边,洛伊斯探头看了看洛茛,见他还在睡着,伸手就去够岸边盛放烧鸡的油纸,看得秦在于啼笑皆非。
……这是偷鸡已经偷成习惯了,一看到鸡肉和出现疏忽的“护鸡使者”就会被唤起身体记忆吗?
油纸被拽动的窸窣声惊动了洛茛,他睁开眼,立马就看到了岸边的洛伊斯。
他醒得非常是时候,洛伊斯的手刚伸进油纸包里,再晚一点,烧鸡就可以被她塞进嘴里了。见他望过来,她愣了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洛茛缓缓站了起来,从秦在于的角度看不到他神情,只见他定定在树下站了片刻,随即一步步向海边的鲛人走去。
夕阳西下,橘红的日轮停在海天交接处,像是被汪洋托在海上。漫天红霞铺陈,化蔚蓝为暖红。大海仿佛灼烧,燃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寒冷与悲凉。洛伊斯没有像以往那样抱起烧鸡避回海里,而是放下了已经攥在手中的油纸包,仰头看着逐渐靠近的青年。
在火红的晚霞照耀下,洛茛跨过了最后一步。他猛地俯身,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面前的鲛人。
秦在于当机立断,立即捂住眼睛别开脸。
虽然日后的洛茛天天对她进行冷言冷语的打击型教学,但毕竟有传教之恩,她还是不想看见自己老师血溅三尺的惨象。
世人对鲛人这个神话般的种族有种种态度,畏惧有之憎恶有之憧憬有之,但像此时的洛茛这种,那就是典型的找死。她自认跟伊泽尔已经很熟了,也从没有做出过拥抱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是以按照她的经验,接下来洛茛的经历不会太好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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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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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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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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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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