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倒满后,他又将杯子一举,双手却是冲着秦在于,道:“有一件事,爷爷一直没有告诉你,先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说罢又是一仰头饮尽。
秦在于摸不着头脑,忙拦道:“别别别,您这是做什么?”
秦老放了酒杯道:“其实,我……不是你亲爷爷。”
秦在于猝不及防,“啊?”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他继续道:“我没有妻子子女,同你父母其实都是军中同袍,一起出生入死过多年。
“十八年前你出生时,战争正打到尾声,情况没有一点好转,海族攻势越发疯狂,全军将士包括我都生不如死、枕戈待旦,你父母身为术师,更是疲于应付,不得安寝。
“你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不知道从哪里被征来的,还怀着身孕,反正肯定不是自愿。对了,你这个姓其实也不是随我,只是赶巧了,我跟你母亲也算是有点缘分,是同姓——你其实是随你母亲姓的。遗憾的是你父亲我没见过,也不知叫什么。他们并另外几个术师,是队伍里的主力。
“你出生时,我们舰队正行到中洲陆近海,逐渐陷入鏖战,队里军官说带着个新生儿根本不行,主张把你放到个竹篮里飘走。那等于送你去死,你父母当然不同意,我们这些小兵也觉得不好,这才把你留下来,谁不站岗谁看着。
“等走到中洲陆外围岛的时候,我们立刻遭到被海族驱使的成群大型海兽的疯狂袭击,战船被打沉了无数艘,从白天打到黑夜,又摸黑填炮继续打。整个过程中我只觉得昏昏沉沉,没有知觉,只机械地听号令,舰长说让打哪就往哪里瞄准。满海漫天的火光,记忆都断成片了,记不清什么时候听什么人说你父亲牺牲了,你还差点在混乱中被人踩死。”
“……”秦在于早已停了筷子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秦老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陷进木椅中,双手按住太阳穴,沉重地叹口气,仿佛被回忆击痛了似的。一抹夕阳映在他的脸侧,点亮了一只有些苍老的眼。
她在这一刻突然发觉,爷爷老了。
秦老是个老兵退役,守着灯塔养老,他年逾古稀,本就是个老人了。但秦在于从小被他带大,早已习惯了他沉稳可靠的模样,最为亲近的亲人反而难以察觉对方的变化,目光会代她不自觉过滤掉老人鬓边的白发、面上的褶皱和蹒跚的步伐。
秦老缓了缓,继续道:“最可怜的是你母亲,我眼见的是死在中洲陆的海湾。
“当时舰队被包围了,全部船舰换各种舰阵花了整整一天都没能突围,海族就扒着船舷跟着海兽往上,要把船全部弄沉。指挥官下令派敢死队乘船,呈三角排在最前突围,其余船舰跟上往外,能逃一个算一个。
“……敢死队上要有术师驻守,本来不是她,但你母亲就替了别人,临走让另一个术师替她看顾孩子。我们拼死杀出去,我再没见过她。”
“……”
“一个婴儿想在军队里活下来太难了,太难了!闻所未闻。后来看顾你的术师也没了,又交到下一个人手里。大家都很难呐,越靠近中洲陆越是这样,就是没人放弃。
“一路上也不知转了多少手,最后交锋的时候,幸好我们被安排在外围——可能是折损太多了。而你也到了我这里,裹着的襁褓都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血洇成黑色的了。
“其实每次迎战前大家都会说好,哪一个活下来了,就由他把所有人的家信都送到,再把你收养了——唉,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命哪!”
秦在于张张嘴,已经彻底失语了。
她转头望向中洲陆的方向,海面一望无际,被日落的余晖照亮。波涛闪烁间,除了这汪洋什么也不得见。
她又想起了那四万个来自云楼城的将士骸骨,孤寂地站在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城池边。
那么她的父母,和那些曾经托起过她的臂膀,可还有处安息吗?
两域混战是十余年前的事,课本上也曾大篇幅地渲染,但都远没有当事人说起时来的深刻。
她原本以为这场尘封已久的大战属于上一个时代,与她并没有太多关联,却原来也曾经切实地身处其中,亲身经历。
每一位教授历史的老师口中都会云云着“历史的烟尘”,如今这历史的烟尘扑了她一脸,呛得她心里口中一时酸涩,说不出话来。
秦老拿起酒壶想再斟上一杯,端到半空忽又放下了,只拿起一旁的茶杯润了润口,叹息道:“这人哪,不服老不行哇!一想起来以往战友们那一张张脸,话头就收不住。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好人哪!怎么就都葬身鱼腹了呢?”
秦在于无言,起身给他续上茶水,道:“您喝多了,爷爷。”
秦老摇摇头,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语气笃定道:“你父母都是术师中的好手,战场上不知保护了多少人,只是时势不惜英雄呐!你很好,在于,你有你母亲当年的影子。你不要怕,不管到了哪里,你父母在天之灵会护佑你的。爷爷一直就相信你,你生长的地方虽然小,但你绝不是池中之物,你一定可以成为,咳,四海有名的术师的!”
秦在于本来正感慨着,被他这一嗓子打断了,“……您真的喝醉了。”
爹啊,娘啊,孩儿惭愧,真的没那么大志向了,你们若在天有灵,可千万别怪罪孩儿。
“罢了,”秦老一挥手,“好好的日子,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还在这悲壮起来了,果然是老了。不管他!你以后去了东淼陆一定要开心才是最好的。”
他脸上现出了些红晕,想来是酒劲终于上了脸。“真的,在于,爷爷这么大年纪才悟出来,这人活一世,酣畅淋漓活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所谓千金难买我高兴嘛!挑起战争的那些灵骨商尽没尽兴我不知道,五十多年来朝生夕死的那些人没见谁活得尽兴了,你们这一代总不能连我们都不如吧?
“你要是如愿成为大术师了,那自然是好的;要是不行,爷爷跟你说,你就去他的!不要听什么防备海族的大任、建设四海的使命,全是胡话!没有说出这些话的人三天两头地蹦跶,也就没有那么多死死伤伤你死我活,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早就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你明白么?”
她其实没那么明白,只隐隐品出他言语中的一丝哀愤与怅惘,但还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爷爷。”
西边一轮红日已沉到地平线下,日夜交替间,日光隐了踪迹,漏出一轮峨眉月。月光不甚明亮,浅尝辄止地在大地上一点,就被不远处的灯塔取代,只月牙静静地悬于天际。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第二天一早,舒伦学院的飞艇如约抵达。这一艘飞艇比之之前的那一艘不遑多让,都是一样的遮天蔽日,让人望而生畏。
啧,不愧是四海第一学院,有钱哪。秦在于站在岸边看着,默默想。
眼见天边的巨轮越来越近,她再也忍不住,在秦老惊讶的眼神中一跃而起,纵身跳下了峭壁。
她一刻不停地潜入海底,游到崖壁下方的石洞旁。
洞里空空如也,没有小鲛人的身影。
自从三天前两人不欢而散,伊泽尔就再也没有现过身,是通讯也不接,留言也没见他回过。如今眼看着分别在即,日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秦在于急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那不知在哪里游荡的小鲛人抓回来就是一顿痛扁。
会不会看时间啊小混蛋!闹脾气也不是这个闹法啊!
看还是找不到人,她直接在海里拔高嗓门,用鲛人语吼道:“伊泽尔!你人呢,你在哪?!我要出发了,你还是不出来吗?”
“祖宗!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吗?你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吗?!你出来混蛋!”wWW.ΧìǔΜЬ.CǒΜ
“……”
四周一片静谧,蔚蓝的海水中连条鱼的影子都没有。
她吼得有些脱力了,坐在石洞里背靠住岩壁。
三天前一别,她还只是难过失落害怕而已,现在却有些绝望了。她一直不相信伊泽尔真能说走就走,说绝交就绝交,两年的情分也可以被说丢就丢。可现在她恍恍惚惚的,倒真的有些信了。
原来两族之间的差异真的可以大到这个地步,原来鲛人真的可以做到一走了之。
海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那么温柔地包裹着她。四周都是水,她靠坐着,双手使劲抵住额头,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哭。
挺好的,她想,都是咸湿的液体,融在一处,就可以当她没有哭,也就可以当作不甚在意了。
不知坐了多久,隔着厚厚的水层,她听到上方有了些喧哗嘈杂,想必是飞艇降落了。她最后一点一点地拿下遮在面前的手臂,用不大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真的走了。”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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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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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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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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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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