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锦推门进去的时候,裴珬已静坐等着了。
她们之间没有幼时的亲近,亦没有凤凰阁中森严的等级。
裴思锦没有心急如焚地上去拥住她,极尽温柔和安慰,裴珬亦没有如往常那样冷冰冰地恭敬,唤一声“家主”。
一切都变了,又没有变。
裴珬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壶,要为自己的客人斟一杯茶。
可拿起来才知道茶壶很轻,是空的,她复放下,也不出声。
裴思锦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
沉默的两人间,只有宫殿中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终是裴珬不耐。
“家主敢冒大不讳深夜来此,想来不是为了与我对坐冥思的吧。”
“是,我是来带你走的。”
可裴珬自己将话说绝,断了她的念想,她便只能静静的坐着,因为无甚可做。
裴珬眼眸中有灯火摇曳,她微微侧目。
“你已听见了,是我甘愿留在这里,无人相逼,自然不需谁来相救。”
“小珬!”裴思锦从来都知道她有个倔性子,可当年多么机敏聪慧的人儿,如今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我知道凤凰阁中发生的事,紫英的言行远远在我意料之外,我是去救你的,只是殿下早了一步,我到的时候你已被朱颜和红玉救走了。”
“你是在解释吗。”裴珬冷冷地打断她的叙述。
裴思锦被她冷漠的眉眼和语气刺伤,如鲠在喉。
“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在意你。”
裴珬冷笑,“在意我,所以瞒着我四哥的死讯,所以瞒着我毒杀父亲?”
裴思锦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泛白。
“我没有毒杀家主。”
“那你告诉我,爹爹究竟被谁所害。”
明明答案了然于胸,可裴思锦知道,她万不能说出口。
以裴珬的性子,若知道是白淼借她之名毒杀裴复,裴珬是会不管不顾地去找白淼拼命的,到时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裴思锦的眼眶微微泛红,不作答。
“那四哥呢?你杀了他?”
“我没有杀他,但...他的确因我而死。”
裴珬垂下目光,鼻尖微红,再抬头说话时,声音略嘶哑。
“我知道了,这几年想问的都问过,你可以走了。”
裴思锦没有动作,反问道,“你知道你继续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吗?”xiumb.com
裴珬凝视着她充满忧虑的眼睛,等她继续说下去。
裴思锦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
她说:“如今丹颐朝局诡谲,太子已遣派使者北上面见新登基的乜皇墨琮,要用和亲之谊换两国和平,消百年仇怨,陛下也已默许了。”
“在凤宫时三殿下对我提到过此事,她不愿和亲?”
“她不能和亲。”
裴思锦的眸光沉下去,剑眉星目突然就冷冽起来。
“凤宫布局了这么多年,不会因为太子的阴谋就放弃,但他先遣使者去了,我们无法拒绝,否则内忧外患,丹颐就会亡国。”
裴珬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有些失神地出口,“可丹颐只有她一位皇女。”
裴思锦看着她精致的脸,目光担忧,甚至隐含痛苦。
“丹颐并非只有一位皇女,三殿下是皇后的养女,而你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是...丹颐的四皇女。”
裴珬的嘴唇张开,似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口。
她的嘴角微微抽动,最后竟笑出来。
“原来我在这世上,还有些许用处。”
裴思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么。
“小珬,你可真正听明白了?!”
裴珬轻轻点头,“我明白,以一人的人生换取两国安宁,这样很好。”
“你这是在求死!”
裴思锦完全忍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隐忍许久的泪水最终夺眶而出。
“你真以为凭一己之身可以换得两国安宁吗?天底下谁不想做一统天下的天子,和亲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殿下迟早会领兵北上,到时你便是出兵的借口,你会死的!”
裴珬的脸上一直挂着浅笑,哪怕裴思锦在她面前激动落泪,言语失状,那笑容也不曾淡去。
她缓缓站起来,弯下腰,隔着一张桌子为裴思锦拭去泪水。
“那样不是更好吗,思锦。”
这般亲切的称呼,是许久未曾听过的亲切。
曾经那个无忧的女孩不愿唤一声姐姐,耍无赖要唤她的名,是那么执着。
可后来唤她家主时,又那么绝情。
泪水不断地涌出,弄湿了裴珬的手心,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从来不知道,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挡下所有风雨刀剑的思锦,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如果注定要有人死,便让我去吧。”裴珬的眼睛里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像她们曾一起看过的京城里的万家灯火,像她们曾共沐过的夜色里的漫天辰星。
裴思锦握住她的手,用力抓紧,不愿放手。
“我答应过你,会照顾你,保护你,一直陪在你身边。”
尽管被捏疼了,裴珬也毫不怪罪,嘴角的弧度完美,仿佛亘古不变。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早已死了,无论是裴府的高墙大院,还是皇宫里的森严规矩,对我都无区别。”
“那不一样,小珬!”
“都是一样的。”
裴珬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下,从袖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掌心,将就着递给裴思锦。
“莫嫌弃,擦擦吧,否则一会儿出去被看见就不好了。”
裴思锦接过手帕,却只抓在手里。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珬,“家主和裴易都希望你好好活着,还有裴绫,他不知此时正在何处与随欢过着快活的小日子,你就不想去寻他们吗?”
裴珬无奈,“思锦,你愈发不似从前那般果断了。”
“你也愈发不像从前了,我倒宁愿你一直任性些,哪怕不讲理也好。”
裴珬捂着嘴扑哧笑出来,“原来我在你心中一直是这样?”
裴思锦缓缓摇头,明明所言皆是美好的过往,她眉宇间的愁绪却越结越深。
“你很好,哪怕娇气些,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好。”
“那就一直记着这份好吧,我会开心的。”
裴思锦不明白她话中之意,迷茫地看过去时,裴珬却已站了起来,要送客了。
“今夜不早了,此处毕竟是皇宫,你早些回去吧,免得横生枝节。”
“可是你...”
“我已说过了,我会留下,无论对于三殿下而言我是怎样的一颗棋子,总归有她的用处。”
裴思锦脸上的泪痕已干了,在烛光下看上去有些斑驳,她却毫不在意,将裴珬的手帕叠好握在手心里。
“和亲是一条死路。”她索性直言不讳。
裴珬走过去,轻轻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
“自我从这座潜渊宫里醒来那刻我便知道,思锦,我没有生路可走了。”
从今往后,她的面前便只有一条路,是别人安排设计好的路,是明知是死,却不得不走的路。
裴珬浅浅笑着,轻拍裴思锦的后背,要安慰她。
“人生在世,谁不会死呢?思锦,何必计较。”
*
裴思锦沉着脸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剩下芜菁和朱颜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向来沉稳的裴家家主是闹了什么脾气。
芜菁不敢多逗留,很快便追上去了。
朱颜回过神来,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烛光映在糊窗的纸上,有倩影徘徊,如幽魂游荡。
*
裴思锦夜访潜渊宫的事自然瞒不住白淼,她从红玉口中听说此事时,也觉得新奇。
“你说是裴珬执意要留下的?”
红玉姿态夸张,像是在说什么奇幻瑰丽的创世神话。
“那可不,朱颜说她言辞恳切,不容置疑,就连裴思锦都不敢多说呢。”
“裴思锦就没有强行将她带走?”
红玉摸着自个光滑的下巴,“没有,两人在殿内聊了半个时辰,具体说了什么朱颜也不知,但其间似乎有争吵声,想来是两人意见不合。”
白淼笑了笑,不以为意。
“我知道裴思锦会去,但可没猜到裴珬会留下。”
红玉偷偷瞄了一眼自家殿下,小心翼翼猜测道,“她们两人有矛盾的,或许裴思锦并没有说出殿下的计划。”
否则谁会愿意留下来等死呢。
闻言,白淼放下手中的笔,要给自己这位天真的侍女上一课。
“红玉,若你父母是为俞之所杀,你会与他有长久的隔阂吗?”
“哎?”红玉不豫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瞬,紧接着脸蛋就红了。
“殿下为何会这样问,我父母去的早,怎么会与师兄有关。”
“我不是说了吗,若是。”
“不会是。”红玉答得果决,没有半点犹豫,“师兄不会是。”
白淼了然一笑,“现在你明白裴珬的心思了?无论咱们安排的多天衣无缝,无论裴珬有多蠢,咱们只要陷害的是裴思锦,她就不会信。”
红玉咬着嘴唇,静默不言。
她的确是明白了,可突然之间就觉得难过。
因为白淼的缘故,她是一直不喜欢裴珬的。
凭什么自家殿下受尽苦难,身为息悯皇后真正女儿的裴珬却能安享太平呢。
可今时今日,白淼用一个比喻,拉近了她与裴珬之间的距离。
原来人人都是可怜的。
见自家侍女发愣,白淼拽了拽她的长袖。
“既然她识时务,也许我该待她好一点,在还有机会的时候。”
“嗯?”
*
白淼鲜有没打招呼就做的事儿,因为她是个极自律的人,凡事都有计划,都会知会她们这些手下,做完全的准备。
因此当白淼突然出现在潜渊宫的时候,坐在屋脊上发呆的朱颜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阳晒多了,产生了幻觉。
“喂!朱颜姐姐,你怎么跟那个人在一起就变傻了,连殿下到了都不知道!”红玉扯着嗓子喊,抓住机会就要揶揄别人。
朱颜后知后觉地跳下屋顶,行了礼,起身时,裴珬已在廊下站着了。
她原本在殿内作画,被红玉惊扰,画作毁了,这才出来看一看。
见阳光下的三人看过来,她略一福身,便算作行礼了。
“今日天气甚好,怎的不出来晒晒太阳?”白淼笑着招呼,当真如同关爱幼妹的姐姐。
裴珬回以一笑,“在屋子里作画。”
“哦?我还未见过你的画作,让我看看。”
白淼说罢,便大步地要往殿内走,红玉下意识要跟上,被她一个手势拦住。
于是红玉跟着朱颜留在了阳光下。
裴珬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不明白白淼的想法,只好默不作声,跟着进殿。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桌案前,其上放着磨好的上等墨,几支用过的笔,一张宣纸。
宣纸上绘有枯叶荷花,其中一支画好的荷花上突兀地多出一笔。
裴珬解释道,“方才太过专注,被红玉姑娘吓着了,手一抖,便如此了。”
白淼笑了笑,拘起袖子拿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描绘起来。
裴珬耐心地看着,眼见那笔突兀的墨迹在白淼手下变为一只燕子。
白淼落笔后,歪头看她。
“如何?”
“殿下画技甚好,只是燕子与荷花恐怕不搭。”
白淼的目光深邃,宛如深潭。
“枯叶与荷花便搭吗?”
裴珬躲开她的目光。
“至少是同根相生,哪怕一枯一荣,也不该分离。”
“春日时,这燕子或许也是靠食莲子而活,虽不是同根生,却有养育恩,怎就不能一同入画?”
裴珬垂眸,看着自己素色的鞋面,淡淡道,“殿下说的有理。”
白淼坐下,缓缓将那幅画卷起。
“是我有理,还是你觉得争辩无趣?”
“是殿下有理,但争辩也的确无趣。”
白淼轻快一笑,眼角多出几丝窗外阳光的明媚之意。
“你是聪明人,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何吧。”
“裴珬并不聪明,反而愚钝,但姑且猜是家主夜访潜渊宫之事?”
“算是对了一半吧。”白淼将卷起的画作用红线捆好,问,“不介意我带回去收藏吧?”
“殿下喜欢便好。”
白淼点了点头,细心摩挲着卷起来的纸筒,仿佛是十分珍爱之物。
“思锦已与你说过了吧,和亲之事。”
裴珬顿了顿,道,“是。”
“那你如何想?”
“我需要想吗?”
白淼的手顿住,有一瞬微不可见的颤抖。
她站起来,背着光,说,“你能这么想就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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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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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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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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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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