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林之间,关卒们都觉得身心俱疲,星点秋阳透过树叶点滴洒落,迷得众人的腿脚更迈不开了。
见同袍们都这般模样,先前被杨余称为老二的中年男子大踏几步,来到了队伍最前端。
“二叔?”
听闻杨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关卒队伍此时的最高指挥官,原武州塞甲什什长程未嗡然止步,回身望向杨二。
此时的程未已丝毫不见军官的军官,脸上被荆枝划得血肉模糊,手中长剑倒还锋利依旧,随时准备为身后的战友,劈出一条回到马邑的道路。
但在听到杨二的称呼声后,程未本就糟糕的面色又顿时沉了一份。
稍一思虑,程未就回过身来,示意队伍停止前进,旋即拉着杨二的胳膊来到一旁。
“二叔,可是有人掉队?”
在潜逃的路上,最恐怖的从来都不是被敌人发现,而是有人发生了意外!
如果只是闷头一路走,那关卒们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顶天了去,也是到地方歇个一两天。
就算是被敌人拦住了去路,也不至于让人崩溃,反而会激起众人的斗志,形成‘归师’之势!
归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
但要是半路有人掉队,再让同行的关卒反应过来,那情况就十分不妙了。
当意识到那些片刻之前,还在自己身旁同行的战友,在片刻之后已经跌落悬崖,或被队伍甩下,在寥无人烟的山林中等待死亡,队伍中人其余人,都会陷入精神高度紧张状态。
人世间最复杂的是人心,其中最难以避免的,还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发现战友落队,队伍的领头者绝无可能发动队伍回去寻找!
这样一来,就会让一个念头,在其余人的脑海中无限扩大:如果我也掉队了······
一旦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那整支队伍,都很有可能无法抵达最终目的地、
因为紧张的情绪、更为活跃的大脑活动,会急剧加快身体的能量耗失,使得原本能支撑的目的地的人,都在路上倒下。
除了身体机能的因素,还有一点更为重要的——人心。
就拿现在这支二十七人的关卒队伍来说,从第一次有人掉队开始,整个队伍都会被悲观情绪所充斥。
第二次有人掉队,会让士卒们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麻木,实则精神会紧绷到临界点。
当出现第三有人掉队的情况,或者是队伍人数降到二十人以下时,所有人的情绪都将崩溃!
如果队伍中有心智坚强一点的士卒,或许会选择站出来,提出带一部分人分道扬镳,分头前往目的地。
而这里的‘一部分人’,大概率会是除了程未这个‘抛弃同袍’的首领之外的所有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撤逃队伍中,首领总是有很大概率无法抵达终点的原因。
——为了队伍的生存,首领不能折返拯救掉队的人,而这一点,被队伍中的追随者理解为‘抛弃’,以及不值得追随。
这还是好一点的情况。
如果队伍当中,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一句‘队伍你带不了,那就我带’,那就基本可以宣告这支撤逃队伍全员阵亡了。
——懦弱的人会留在原地等死,崩溃的人会独自跑向径直到家的方向,然后在山上摔死、被毒死、被野兽咬死,亦或是被敌军捉拿。
而队伍中唯一还能保持理智的首领,则会出于‘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存活’的考虑,加入到原地等死者的行列当中。
作为武州塞地位仅次于杨余的军官,程未虽然还未曾在实际操作中,遇到能用到这些‘战场经验’的地方,但从饭后睡前,从其他老卒嘴中,也都曾听到过这些。
而这一次,是武州塞近二十年来第一次面临‘不撤不行’的局势,也是杨余第一次独自带队,从武州塞撤回马邑。
在这之前,如果是匈奴百十来号人的入侵,那武州塞大概率会将关卒全部收回,我在关墙上不出来。
情况稍微严峻点,就干脆把狼烟一点,屯长杨余带着众人跑个四五十里地轻装越野,也能躲进善无城里。
至于‘从武州塞直接北撤至一百四十里外的马邑’这种情况,别说年不满三十的程未了,就连杨余都未曾经历过!
——要知道上一回,出现‘武州塞绝对守不住’的状况,还是二十二年前,韩王信以王都马邑献降匈奴,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那一回!
一百四十里的丛林潜退,让毫无带队经验的程未感到紧张无比。
在问出那句‘可是有人掉队’之后,程未紧张的看着杨二逐渐张开的嘴,心里几乎是嘶吼着,祈祷那个‘是’字不要从杨二嘴中蹦出。
幸运的是,程未的祈祷不知被哪一位沿路经过的仙人给听到,竟真应了验。
“未曾,俺刚又数了一回,加上俺和程什长,不多不少二十七颗脑袋!”
听闻此言,杨余暗自长松了口气,但面色却并没有同步平缓下来。
“那二叔这是?”
还是那句话:走在潜行撤逃路上的队伍,最好一路上都不要有片刻的停留,也不要有任何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
因为一旦队伍停止,或有人说话,就会让队伍中人开始思考。
而队伍停下脚步,也往往意外着有不好的事发生。
——要没事儿,谁愿意在撤逃的路上停下,还白费力气说废话呢?
这也是先前杨二一开口,程未便直接问有没有人掉队的原因:队伍不声不响,说明没有野兽袭击,或有人坠落悬崖的事发生。
唯一可能发生的,也就剩下有人悄摸掉队了。
看着程未依旧沉凝的面庞,杨二暗地里稍点了点头。
光是这份警惕,以及临危不乱的震惊,程未就已经从这一趟旅途,收获了巨大的成长了。
如果不出意外,待等战后,程未将有很大的概率取代必将战死的杨余,程未武州塞关卒的首领——武州尉!
而作为杨余家的家兵,杨二能想到继续效忠杨余的方式,除了照顾好杨余以及其他六位同袍的家人之外,也就只有追随新关尉,替杨余守护他用生命在守护的武州塞了······
从目前的表现来看,程未,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可以信任的效忠对象。
如是想着,杨二便稍出口气,略有些警惕的环顾着四周,嘴上不忘对程未道:“俺想着,俺们走了快一昼一夜,马邑当是不远了。”
“善无先前探不到消息,俺估摸着,没准马邑城外,也已有匈奴斥骑徘徊。”
“俺这不来提醒什长,寻思寻思俺们到了马邑,咋下山,咋进城?”
武州塞与马邑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三十里,即便是算上曲折的山道,也不会超过一百六十里的路程。
听上去或许还有些远,但换算到后世,一百六十里,也才不到七十公里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放在后世士兵身上,最多也就是三个时辰的功夫;便是寻常人,六七个时辰也能走下来。
武州关卒虽然没进过什么‘武装越野’的专项训练,但毕竟是汉室全民皆兵下选拔出来的士卒,基本的身体底子还是有的。
从昨天日暮之时出发,到今日午后,这就已经是将近九个时辰,再小心谨慎,也该是快到了。
这样一来,杨二提出来的问题,也确实是迫在眉睫了。
先前提到,马邑、善无、武州三处,分别位于这块‘Y’字平原的三端,由北面的五路山,西面的涔山,东面的洪涛山架成。
程未所率领的队伍,就是从‘Y’字右上拐上的武州塞出发,沿着洪涛山腰、山脚区域一路向南,目标直指‘Y’字下端点处的马邑。
但显而易见的是:同样作为‘Y’字平原上的城邑,马邑,也是位于西面的涔山,以及东面的洪涛山之间的。
而这处由涔山、洪涛山夹成的南北向平原,宽足有四十里!
更要命的是,由于治水(后世黄水河)的存在,马邑城北建在了更靠西,也就是更靠涔山的地方,与涔山最多不超过十五里!
反观程未等人正带着的洪涛山,则是在马邑东北方向越三十里的方向戛然而止······
这就意味着,程未等人在向北走到洪涛山最南端之后,从山林的盐湖中脱离而出,还要继续在一览无余的平原抵达行走三十里,才能抵达马邑城。
这样一段距离,尤其还是在匈奴散骑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对于程未所带领的武州关卒而言,算不上太远,却也绝对和‘很近’不沾边。
杨二说的没错。
从洪涛山中走出之后,如何走到马邑,确实需要程未好好思考思考。
“二叔觉得,俺们大致到了哪儿?”
程未迟疑的一声询问,顿时引来杨二笃定的回答。
“自小半个时辰前,俺就觉着越走,越瞧不见身后的道儿,根本不像是在走直道。”
“算算时辰,只怕是真到该下山的点儿了。”
听闻此言,程未下意识望向队伍来的方向,发现确实如此。
顺着那条明显有人为痕迹的‘道路’,程未看见队伍好像是越走,便越在往右倾斜。
再按照杨二‘小半个时辰前开始’的描述,程未便大致确定:真到了可以下山,然后向东南方向的马邑城进发的地点了。
想到这里,程未一直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缓,见随行关卒们依旧警惕着周围,不由心里一软。
“原地歇整片刻!”
一声刻意压低声线的敌后,引得随行众人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次序蹲了下来,却丝毫不敢让屁股蛋挨着地。
——军里的老卒提到过不止一次:急行军,尤其是走山路途中,一旦屁股蛋挨着地,那想起来可就难了······
不过喝水倒没啥讲究,众人稍感觉到肺腑的轰鸣,便纷纷拿起腰间系着的水袋一通猛灌。
而杨余也是顺着士卒们下蹲的身影蹲坐下来,从地上掰下一根细草,掉在嘴边,眼睛漫无目的的扫视着四周。
“二叔怎么看?”
杨二、杨七二人虽都是杨余的家兵,放在南方那就是家奴,但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上官杨余的家兵,寻常士卒也要给予一定的尊敬。
当然,仅比屯长杨余低一级的什长程未,并没有因此尊敬两个家奴的必要。
但汉室军队,从来都是靠拳头说话得地方,光是出于对军中前辈、老卒的敬重,程未也得以谦逊的姿态,试图从两位前辈身上学一些技能。
这些技能可能并不复杂,也并不重要,但保不齐在过去的什么时候,曾保下前辈们的性命!
所以对于‘如何下山前往马邑’这种重要的事,程未也并不端架子,直言开口请教起了杨二。
而程未这一举动,以及语调中那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尊重,让杨二对程未的‘评价’又上了一层台阶。
——尊重士卒!
想到这里,杨二已经对追随程未,继续保卫武州塞下定了决心。
至于照顾先主家人的事,很可能要交给把兄弟杨七,杨二再把口粮外的粮饷送回去支应。
对于程未,杨二自也没了丝毫藏私的念头,将自己十几年的经验全盘和出。
“俺觉着,善无既然送不出来消息,马邑估计也悬!”
“要是匈奴人就在山下盯着,俺们再直溜下山,马邑估计连接引人马都派不出来。”
“俺听说这日暮一到,匈奴人就成了太行山那黑瞎子,根本看不着人。”
“要不咱等天黑,匈奴人啥也瞧不见了,再人衔刀、马裹蹄,潜行至马邑城下?”
听闻杨二此言,程未漠然的回过头,望向队伍中间,那几匹已经勒住嘴的马。
“可惜,马只有十匹,还在路上陷了一匹······”
心里稍一思虑,程未就将双手猛地拍在膝盖上,顺势起身,将嘴上叼着的草枝一口吐出。
“马不要了。”
“人命关天!”
“待稍作修整,日暮即至,吾等便下山,直奔马邑!”
杨二猜得没错,此时的马邑城,同样‘陷入’了匈奴斥候的通讯屏蔽。
如果程未众人大摇大摆下山,马邑城内的柴武,也大概率会出于‘不能打草惊蛇’的考虑,而不会派出接应部队。
但‘等到天黑再行动’的决定,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彻底救下了程未一行人的性命。
那九匹被程未默认丢弃在洪涛山上的战马,也因此机缘巧合的留存了下来,并在几日之后,活蹦乱跳的回到了熟悉的武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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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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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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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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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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