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微风拂来,竹叶飒飒抖动。
这只九尾狐四肢匀称优雅,身披油亮的红毛,足似是白净柔软的雪团,如同白云间翻腾的红霞。他直起脖颈,端坐在后腿上,九只茸茸的尾巴不安分的拂过脚边娇嫩的野花,蹭过自己尖尖的耳朵,不急不徐,闲适至极。
倏然,山间的风转了向,茫茫竹林中敞开了一条羊肠小径,一个身袭利落玄衣,眉目俊逸,气宇不凡的少年,手持一把竹伞,从漫天飞叶中走出。
少年向狐狸作揖道:“云生师叔,师尊在茶室,请随我来。”
狐狸起身利落一跃,攀到少年身上,围住了少年细长的脖颈,狐狸眯眼仔细打量少年,“季清,你现在比程容玉都高了。”
季清笑得清浅,拎起狐狸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把他放在石阶上,转身走开。
狐狸落地时在白光里化出人形,他披着血色狐裘,内着银线勾勒的锦缎衣袍,黑发由一枚赤色玉簪半挽着。相貌肤白莹润,媚眼如丝,眼角下一点红心泪痣,旖旎生姿。
云生看着季清貌恭而冷淡,体贴却疏远,心里有些牵动。
他清澈的眼珠一转,突生一念。
云生抬起的手掌虚放在季清身后的一侧肩处,另一只手正捏着一颗糖,意图趁其不备塞进季清的嘴里,可惜季清极其的敏锐,不着痕迹地错开了身体。
云生两手尴尬的悬在半空,“哈……哈哈……”
云生反手把饴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鼓着腮帮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包不由分说的塞进季清怀里,“师叔给你带的见面礼,很甜的,莫要浪费。”
季清单手拿饴糖,敷衍地笑了笑,“谢谢师叔。”
云生看着季清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一脸牙疼,他叹息着搭向季清的肩膀,“你师尊的德性就是唯我独尊,死不悔改,到头来看着喜欢的人跟别人跑了,才知道得不偿失,这就是前车之鉴,明白么?”
季清漆黑的眸子微动,神色里有细碎的情绪浮起。
“师尊以前喜欢过什么人?”
这孩子的重点抓得不错,让云生顿觉捅了娄子,大眼睛扑扇出无辜的弧度,理直气壮道:“那时你都没出生呢,大人的事,小孩别打听。”
“……”
这时,一阵风以竹叶为刃,冲着云生面门刺来,云生轻盈的飘起身体,生怕划到自己新换的衣袍,变回狐身。
又是一阵同样的风,这一次却是冲向了季清,这风非常的难缠,无论季清如何躲避,它都会接连不断地卷土重来。
而云生早就摆脱纠缠,坐在枝头看起了热闹。
季清手中的竹伞经过几轮摧残彻底报废,他随手一丢道:“师叔不必因我耽搁了正事。”
话音一落,季清的手臂被划出数条血口,只不过黑色的衣衫显露不出流出了多少鲜血。
风的刃是竹叶,显而易见,这是在逼季清离开竹林。
云生看季清疲于应付,也猜到程容玉的意思,沉声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季清道:“谢师叔体谅。”
季清毫不犹豫地转身,飞速向着竹林外跑去。
云生看着地上的点点血迹,暗中叹气,心道:“程容玉的喜怒无常真是一点都没变。”旋即变回人形往竹舍走去。
他离开林径,走完曲折的石阶小路,穿过崎岖山石内凿出的暗道,眼前豁然一亮。
一间间独特的竹屋逐渐进入视野,它们建在树上,与枝繁叶茂的千年大树彼此依偎,互为依衬,树心被凿成甬道和木阶,通向各个枝头的房间。
这是季承平生前建造的居所,如今被程容玉占下。
茶室在竹屋外,依湖而建。
云生走到茶室,掀开竹帘,果不其然看到程容玉一身青袍散漫地坐在垫子上抱壶畅饮,竹叶青的清香溢满茶室。
季承平一直有临湖品茶眺望山闲水远的习惯,可是程容玉喝茶如中毒,且饮酒无度,这里就荒废就成了他的纵饮之地。
茶室内四处都是空的酒筒子,云生简直无处下脚,他提着下摆小心翼翼,满腹牢骚地整出一片净土坐下,还未出言,反被数落。
“一只老狐狸这么八卦,傻不傻。”
云生的美目瞪向程容玉,“霍霍完季承平的房子,还欺负上他儿子,你个酒鬼不配说我。”
程容玉一时哭笑不得,“我这是在提着脑袋给季承平养孩子,别说得我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程容玉猛灌了一口道:“你难得跑来一趟,废话还这么多。”
云生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程容玉,帘山火种……又出现了。”
程容玉举酒筒的手僵在原处,他迷濛的桃花眼瞬息之间清醒,酒意全无。
酒筒子滚落于地,金黄的酒液汩汩冒出,他起身,缓步到凭栏处,喃喃自语道:“他怎么离开的这里,明明这十年间,竹舍的结界从未有过反应……”
云生强定心神,眼底少了媚态,多了愁绪。
十一年前,半神之身的帘山尊主竟然贪婪成性,窃取了帘山十三支脉的灵力,致使帘山的封印被毁,恶鬼出世,如同炼狱。
程容玉临危受命,代季承平前往帘山与四大家族汇合,围剿深渊恶鬼,重塑封印。
出人意料的是,程容玉的佩剑长醉轻而易举地触发了帘山尊主的天谴诅咒,帘山尊主在天谴下魂销魄散,程容玉一鸣惊人。
但帘山大战后仅隔不到一年,季家堡上下却被帘山火种灭门,矛头直指帘山尊主行踪不明的孩子,同时其他四个家族惴惴不安,竭力搜寻其踪迹。
世人不知的是,那孩子的父亲正是季家堡的宗主——季承平。
云生神色凝重,看着程容玉,“一个月前,沉寂十年的帘山火种再次现世,莫俊峰和叶玄宁两位掌门三日内先后遇伏,被活活烧成了空壳,然后莫君山莫氏和宗山叶氏在盛怒下对帘山进行了封锁搜山。其他门派隔岸观火,私下也在默默寻找,现在全天下都想抓季清。”
莫俊峰和叶玄宁是出身世代镇守深渊的五大仙门世家,府邸内都有自引的消除鬼火的顶峰泉水,他们修为极高,如此噩耗难免会引起恐慌——帘山尊主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
“他们为什么笃定必是帘山的鬼火?”程容玉的声音极沉,眉头拧在一起。
云生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浸过鬼火的玉牌。
背面浮雕着一朵玉兰花,正面刻着一个“叶”字,是叶氏家族的通行令,只不过玉牌整个被鬼火毁得已经泛出惨淡的灰色,边缘却残留着紫色的线痕。
火种由各山尊主支配,燃烬后不留丁点痕迹,若是无人目睹,则很难证明鬼火的所属。正是因为玉质独特,才保留了鬼火的颜色。
只有帘山的鬼火是紫色。
程容玉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鼻梁,无力道:“我日防夜防,季清的进步还是太快了,是我不察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云生淡淡一笑,“你也别过度忧心,他这动静闹得太大,剩下的晴霞山风氏和帘山白氏会更警觉,他再难轻易得手。”
云生顿了顿,才接着问道:“你还会留着季清吗?”
程容玉眸中黯然神伤,细长的手指一下下轻点在横栏上,“这十年间,季清尊师重道,作为徒弟我找不到半点错处,当年我于心不忍,如今更无从下手,若非我帘山之战失手将玫月灭口,他也不会仇恨缠身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玫月就是帘山尊主,也就是季清的母亲,与季承平曾在一起的事鲜少人知,而他们为何离散至今成迷。
云生突如其来地抛来一个眼波,瘆得程容玉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说季清仇恨缠身,那他为何还留你性命至今?”
“……”
他接着戏谑道:“十年的师徒情深?”
“……情深个鬼!”
程容玉抬脚拔下一只季清给他纳的千层底,追着云生毫不怜香惜玉的拍其脑壳,吓得云生化回了原身,蹿出了竹舍,
“程容玉,怕是个疯子呦!”
途中,云生把程容玉的八辈祖宗问候了个囫囵。
——
当季清狼狈的从丛林回到竹舍,就看到茶室的竹帘已然四分五裂,残骸还留着狐狸醒目的抓痕。
程容玉四仰八叉地躺在茶室的地板上,身上酒气冲天,鼾声如雷,脚上还有一只鞋不翼而飞。琇書網
季清皱眉,找不到另一只,只好蹲身先扶起程容玉,熟练地把他从地上背回房间妥善安置,然后收拾残局。
当季清回到自己的卧房解衣处理伤口时,衣服上的血已经干涸,与伤口粘在一起。
季清费劲地绑好绷带,门外砰砰乓乓的声音让他眉心一跳。他随便套了件衣服,快步打开门,看向门外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当场愣住。
一层之距,程容玉提着长醉,光脚踏着木阶向下走来,他身形摇晃,长醉划在地上当啷作响,一双桃花眼正迷离又沉静地盯着季清。
季清的目光移到程容玉被酒醉烘出淡红的眼尾,心神陡然离舍,昏暗的烛光里,他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程容玉,直至指尖发麻,喉头干涩,然后用仅存的理智强制自己闭上眼睛。
剑鞘猝然落地,剑刃劈面而来,季清的身体向屋内闪躲,避开程容玉裹挟着灵力的攻势,紧接着长醉劈入竹门,闷声一响,竹门四分五裂。
来不及阻止,程容玉一脚踏进季清的卧房,周身金色灵力源源不断的向外涌流,他每一次挥剑,都会让整个卧房为之震颤,季清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地板下树枝的苟延残喘,再念及这里的高度,一滴冷汗滑过太阳穴。
已经是进退维谷,季清心下一横,扑在了程容玉身上,反手扣住他的手腕,长醉铮然落地,被季清踢到门外。
而程容玉迅速用另一只胳膊曲肘捣向季清的后背。
顾不得那股剧痛,因为季清明显察觉到周围正在向一侧倾斜。
房屋的坠落迫在眉睫!
季清焦急道:“师尊,听话!”
他肩膀宽阔身量高过程容玉,轻而易举地搂过跟本不配合的程容玉,千钧一发之际,他将程容玉整个人按在怀里,侧身向门口摔出。
砰!木屑与飞尘缭绕于空。
待灰尘散去,半个夜空都出现在窟窿里,仿佛近在眼前。
季清一边手臂被撞麻,绷好的伤口通通裂开。衣襟也被蹭开了大半,而怀里的始作俑者却烫得像个火炉,闹得他口干舌燥又不敢放手。
他一刻也不敢松懈,低头贴近程容玉的耳畔无奈道:“师尊,这样滥用灵力,身体会吃不消的。”
程容玉歪头将犬牙对准了季清的颈处。
“嘶——”
温热湿滑的触感一经触碰,季清仿佛瞬间遁入幻境,程容玉的嬉笑怒骂如走马灯般冲进脑海,让他忘了疼,入了魔。
然后他急迫地翻身覆上,情迷之间,却发现刚刚还在胡作非为的程容玉早已睡着,眉头微微皱着,唇角挂着他的血迹。
“……”
他慢慢离开程容玉,躺着调息自己粗重的喘息,神色懊恼地伸出手指试着揉开程容玉的眉头。
这时一道冷如月色的寒光一闪而过——是那把被丢在地上的长醉。
季清魔怔般起身捡起长醉,眼中刚刚的意乱情迷在一瞬间消弭,他拖着长醉走回程容玉的身侧,木然地站着,气氛有些诡异。
在月光下,季清提剑俯视着程容玉昳丽安静的睡颜,突然,他抬起结实的手臂,运转剑芒。
寒光虚划过男人饱满的额头、英挺的鼻梁,然后暧昧的轻轻点过唇珠,顺着程容玉细长的颈,最终停在了心脏的位置。
程容玉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均匀绵长。
母亲就是在这把剑下灰飞烟灭……
突然剑光划过。
季清将长醉收回鞘中,俯身把程容玉打横抱起,嘴唇贴在程容玉的额角。
“我的好师尊,这种不认主的剑丢了也罢,何苦为难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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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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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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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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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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