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现在拥有了一副活人的模样,触觉依旧冰冷而僵硬,同他看似温和,却毫无温度的话语一样,在这炎热夏日的骄阳下,以简明的力度冰刺般让我猛打了个寒颤。
然后低头迅速看了眼被他从我身上撕落的东西,再次朝后退了两步。
白日见鬼。
我从没想到过这四个字会当真应验到自己身上,也完全没想到,原来人被鬼附身时虽然几乎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但一旦脱离附身,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是非常强烈的。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却不太好说。
因为当时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骷髅人的手,以及他手的影子同我影子交叠的地方,所以,当我一眼看到自己影子上那颗多出来的“头”被他拉扯下来的时候,就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撕扯掉了似的,甚至可以清楚感觉到一种皮肤被剥离般的痛。
“这是人被附身的时间过久后所必然产生出的一种后果。”默不作声看了我一阵后,骷髅人对着惊魂不定的我道。然后看着我依旧呆望着他的样子,又慢慢补充了句:“所幸这种后果是初步的,而不是深度的。”
“那什么是深度的后果?”我立刻追问。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我仍隐隐作痛的肩膀,随后在我痛觉最为清晰的肩胛骨上按了一把:“深度的后果,就是你的魂魄被它从你身体里一并给撕扯出来,然后跟它的结果一样,在大太阳底下化成灰烬。”
“这么说,我刚才如果不太走运的话,魂就已经没了?”我牙齿打了阵哆嗦,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
他笑笑:“没错。”
“魂没了会怎么样……”
“活死人。”
回到家时,手机铃叫得正欢。
这多多少少有点让我意外,因为它昨晚剩余的电量不应该能让它撑到现在,所以不能不让我感到一阵担心。
有点害怕它是丘梅姐打来的,但幸好,从地上拾起来匆匆一看,原来打来的人是刘杰。
本以为他没敢去医院,所以只能打我手机找我打听老张的情况,谁知他一开口,却是含含糊糊告诉我,他这会儿正在前往深圳老家的路上。
我不能不大吃一惊。
忙追问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竟会在这种节骨眼跑回深圳去了?他说,他是没办法。他也不想在这时候离开老张的,但昨晚回家后他想了很久很久,想着老张父母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们说话时看着他的那种眼神,越想越觉得很害怕。
我问他怕些什么。
他说怕被当成伤害老张的怀疑对象,尤其那对老人还威胁说要去报警,这让他感到怕极了。
那如果他们真的去报警,你跑去深圳就没事了?我问他。
他沉默了阵,声音微微发抖着问我:那我能怎么办,张倩变成这样又不是我干的,可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一点证据都没有……所以他们要是赖上我可怎么办,你说我他妈能怎么办??
确实,我也不知道他能怎么办。
老张虽然短暂清醒过,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而且情况看上去似乎比昨晚更加糟糕。但如果那对老人真的因此去报警,而他这么匆匆逃离上海的话,反而会更加重嫌疑,并且在事情没彻底澄清前,今后他有得好麻烦。
但这些话我没能来得及对刘杰说,因为他匆匆说完那些话后,仿佛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没等我开口就立刻挂了电话。
于是我只能吞回那些说法,也因此忘了告诉他老张已经醒来过,以及她告诉我的那些听起来非常诡异的事情。只兀自低头对着手机屏幕发了阵呆,然后听见骷髅人问我:“在想什么?”
骷髅人是来我家取东西的。
他说他昨天走得匆忙,有一样东西忘了取走,所以今天特意来跑一趟。
但他没说那东西是什么。
自进了我的租屋大门后,他就在我房间里四下打量着,跟昨晚乍然出现时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这块简陋的小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叫他这样感兴趣,也没能有时间去问他,因为刘杰的电话占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直至现在听他忽然开口问我,才一下醒过了神,随后想了想,抬起头问他:“你昨晚说,我大概活不过今年夏天,这话是真的么?”
“对。”他的回答干脆得完全不在意听者的情绪。
我慢慢吸了口气,以平稳自己的语调:“既然你说死在阎王井传说里的那些人都不是你杀的,这会儿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来杀我的样子,所以,今年夏天之前我要是真会死,一定是死在那个真正的凶手手里,是么。”
“没错。”
“那么那个凶手到底是谁……阎王井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么。”
“你问题很多,北棠。”这次他没有回答我,只慢悠悠看着墙上我跟老张的照片,慢悠悠说了句。
“……我也不想这么多话,但除了你,我还能去问谁。”
“这倒还真是没有。”
“所以你能告诉我么。”
“我饿了。”他再次忽略了我的问题,并突兀朝我丢出这三个字,然后回头看向我,问:“你呢,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
“没胃口是么。觉得口很干,脑子里很空,身上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好像着了风寒一样。”
“你怎么知道。”
“呵,因为我曾经也当过人。”
说完,他径自去了厨房,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发了阵呆。
醒过神跟进厨房时,他已点燃了煤气烧好了一锅水。见状脑子再度有些混乱,我又呆站了半天,直到他将面下入锅里,才总算张开嘴,问了他一个眼下唯一能从我脑子里整理出来的问题:“骷髅也会感到饿么?”
“会。”
“为什么……”
“否则我拿什么活到现在?”
“哦……”
没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回答听似有理,想想却又有点让人想不通这道理。
什么叫‘活到现在’?
哪个人成了骷髅后还能是活的。
又有哪个解放前就早已死了很久的鬼,能这么熟练地使用煤气?
这些问题让我本就混乱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起来,所以尽管满肚子困惑,之后的那些时间,我愣是没能再问出任何一个问题,只默默看着他先后下好两碗面再打了两个鸡蛋到面里,随后端着那两碗香气四溢的面放到我面前,用筷子朝我点了点:“吃吧,再不吃点东西,你不被满肚子的问题噎死,也会被饿死。”
“我吃不下。”
“随你。”
说完,他拖了张凳子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侧影,脑子有点恍惚,因为觉得这一幕景象似乎有点眼熟。
依稀像是在哪里见到过。过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了,在我新画的那本画册里,就在倒数第二页,我画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幅场景。
男主角和女主角难得坐到一起吃着面的场景。
看来,这骷髅人不单侵占了我画的角色,还侵入了我故事里的情节。
存心的还是故意的?
这念头一出,僵硬的嘴角不由松了松,也让我紧绷着的情绪在这瞬间略略松弛了点下来。随后拿起筷子在面前的碗里戳了戳,捞起一团面嗍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
“阎王井是块上等的积阴地。”这当口忽然听他开口道。
我立即停下嘴里的嚼动,抬头看向他:“积阴地?”
“就像你们所说的,它四周独特的风水锁住了死人的魂魄,把它留在坑底。这叫积阴。”m.χIùmЬ.CǒM
“哦……”
“积阴地不仅将我强行困在了那个地方,也因为你家乡人的迷信,日积月累积压了更多死去者的魂魄在里面。那些魂魄大多死得怨气深重,所以久而久之,在井里形成了一种很有趣的东西。”
“……怎么有趣?”
“你瞧,人的魂魄原是该无形的,阴气也是如此。但当它们过于厚重时,就会给自己形成一种躯体,那种躯体常人的眼睛是瞧不见的,唯有我,这么些年来始终同那东西在一起,亲眼看着它从最初的混沌变成现今这种样子,且还生成了一种它本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欲望,吞噬的欲望,就如一只饥渴已久的野兽。而我,则是这么些年来唯一能按着它那张嘴的东西。”
说到‘东西’两字时,骷髅人嘴角轻轻扬了扬。
似乎是在笑,眼睛却并不见笑意,只是一动不动朝我看着,过了片刻,见我有点僵硬地别过头避开他视线,便接着又道:“大荒年,那些人不顾你家乡的规矩将祭品从井底取出,所以令这东西顺势跟了出来。不过,那时的它还没形成视觉,又因着第一次触到阳气,所以还比较弱,便只能凭着嗅觉吞噬了那些人的魂,也因此,远离村子的你的大舅公才能逃过一劫。”
“那我爸爸呢……”
“他?”他朝我瞥了一眼,淡淡一笑:“我说过,他能多活五十年,全赖你奶奶丘小霞从井里带出的那样东西。”
“那东西原本是你的吗……”
“没错。”
“你为什么要给她?”
“我没有给过她,只是被她从我身边带走了而已。”
轻描淡写一句话,听完让我一怔,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没能听明白。
既然没给过她,又怎能被她从身边带走?
但相比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的却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骷髅人再次提起,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而它既然能在五十年前保住我爸爸的命,那么现今对我是否会有用,至少……是否让我不至于活不过今年夏天……
想到这里时,忽见骷髅人又朝我笑了笑,随后用筷子指向我的脑门处,朝我点点头:“是的,它的确能让你避开一劫多活上五十年。前提是,你得把它带在你身上。”
“那它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么,呵……真可惜,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说。”
什么叫不能说?
没等我将这困惑问出口,他手中筷子突然在碗口上轻轻一敲,随后就听见一阵哭声从天花板上隐隐约约传了下来:
“呱哇……呱哇……”
婴儿的哭声。
本不特别,但怪就怪在,五楼这家的孩子每天早不哭,晚不哭,偏就喜欢在下午一点钟光景哭。且一哭就是持续半个多小时,虽然不至于说是吵闹,但有时候在专心赶稿时,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分心的困扰。
“这孩子每天都这么哭么?”过了片刻听骷髅人问我,我点点头。
“有意思。”他又道。
“什么有意思。”
“你住这儿多久了?”
我愣了愣:“一年多吧。”
“一年多你每天都听见这哭声,不觉得古怪么?”
“……什么古怪?”我再次一愣。
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向了他那双黑锃锃意味深长朝我看着的眼睛,过了半晌,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突兀问我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和老张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竟然从来没注意到过的一个问题。
楼上那家的孩子一年多来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哭。
每天都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可是哪家的孩子长到一岁多哭起来还是婴儿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登时手脚冰冷,我呆呆看着他,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孩子怎么长不大……”
“是啊,这孩子为什么长不大。”他反问我,一边低头对着面前那碗已经凉了的面吹了吹。
“为什么……”
“你不妨上去问问。”
刚说完这句话,楼上婴儿的啼哭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是怕我真的就此上去询问似的。
我继续呆望着他。
一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认真,还是只随口一提。正想问,却见他目光一转朝我身后瞥了眼,随后从衬衣袋里抽出样东西,伸手推到我面前,指尖在那上面轻轻一点:“顺便替我把这东西带给这家,就说冥公子送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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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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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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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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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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