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醒不醒地看着湛蓝的天空渐渐染黄。那情景就像鸡蛋黄被戳破,缓缓流入透明的蛋清中,变成一碗黄澄澄的蛋液。风儿就像看不见的筷子,叽咕叽咕地将蛋黄打散,一点一点地浸染了整个天空。漫天的鸡蛋黄。若是加点油,再那么一炒,一煎,或是干脆生吞,让那爽滑清凉的液体滋润喉咙,简直妙不可言。
生鸡蛋的幻想,让阿豪意识到自己干渴无比。他每呼出一口气,都像是火炉子往外喷火苗,还有一股馊了的臭味。他想去找点水,但腿疼至始至终在折磨着他。
不知道李大头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丢了。阿豪委屈地想。要是没有发现,我就死了。
想到了这一层,阿豪突然莫名镇定了。
死就像一个遥远的朋友,一个人人都会中的彩票,它有时候迟迟不来,有时候突然来了,又刷一下走了,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眼下,它似乎终于要来到了。这感觉很奇妙。看了那么多死亡,终于也轮到了自己。看惯了死亡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一回居然找的是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观众。观看别人的生死聚散,评头论足,这舞台上的死,离自己太遥远,谁料想到,这舞台上的戏,竟然会演到观众头上来?
阿豪想入非非,他的脑袋发着高烧,想法就和打散的鸡蛋黄差不多,但这么一想,他忘了饥渴,忘了疼痛。想入非非,是止痛的最后办法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黑暗一口一口将漫天的鸡蛋黄吞了。其实那时候天空的鸡蛋黄色已经转了红,像是病鸡下的蛋,那可不能吃。但黑暗从不在乎这些,它什么都吃,它有一张深渊似的大嘴巴,也不知藏在哪里,悄无声息地吸吮着天空,刺溜刺溜的,不知不觉就吸光了天上的光,只留下一片黑暗。
这说明盛着鸡蛋黄的器皿就是这黑乎乎的东西,这就是天空的本质。它是一个倒扣的碗,颜色是黑的,笼盖着四野。这样不透气,岂不是会把万物给闷死吗?但阿豪不怕,他虽然头昏脑涨,但眼睛还是能用的,他清楚看到,天上有许多星星,一颗一颗,细小,但是亮晶晶的,这是什么?这就是碗上的破洞。
这些小破洞,肯定是用针扎的,否则没可能那么小。小洞之间,还有一个大洞,那个大洞有月饼那么大,又亮又圆,探照灯似的,把四野打亮,给大地抹上了一层发亮的冷霜,阿豪曾认为那是月亮,或者人们都告诉他,这是月亮。但此刻他忽然想通了,这是一个碗上的大洞,这可不是针扎的,起码要用凿子敲,边沿要敲得小心,敲得周正,才那么圆,若是用劲儿不到位,天上可就捅了个支离破碎的洞,可难看。
有了这些小洞和大洞,就不用担心透气的问题了,这大碗下的万物,就靠这些孔洞透出的空气呼吸。这可是有根据的,没看到这些孔洞都亮亮的嘛?这说明碗外面的光芒漏进来啦。
“咕……”阿豪的肚子响亮地嚷一声,像在大声抗议。阿豪揉了揉肚子,这才感到里面空落落的。肚子和黑暗一样,也有一张深不见底的嘴巴,想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不知道会不会吃自己,先把自己的食道扯断了,吃进去,既然开了头,就停不下来,那就继续吃吧,往上啃咬脑袋,然后顺势把两只手臂拽进去吃了,仿佛一个大漩涡,把手臂卷进去,上面吃的差不多了,就往下走,肠子吃完了就吃两条腿,吃完了腿,整个阿豪就剩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肚子,躺在地上,一起一伏地消化自己。这挺可怕的,但起码不饿了。
不行,不能让肚子把我吃了。阿豪稀里胡涂地想着,伸手摸起了自己的口袋与小背包。那样死相太难看,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光剩一个大肚子,认尸也忒难了。咱也当过巡警,知道这种无名尸有多麻烦多恼人。就算死也要死得文明,不给前同行添麻烦是不。
出乎意料,阿豪竟然从背包里摸出半块油纸包的饼!油腻腻的,冷冰冰的,但那是实实在在的饼!黄橙橙的,若隐若现地伏着葱花的油饼!阿豪欣喜若狂捧起了饼,凑近了使劲一闻,一股浓重的葱香扑面而来,阿豪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什么,嘴唇却颤抖着什么也讲不出来,他用手小心地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嚼了起来。Χiυmъ.cοΜ
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厚实的面饼香气扑鼻,每一口都嚼出浓浓的油脂,像是瑶台的琼浆玉液,流入空洞的腹腔,女娲补天似的,将大洞牢牢补上,这是五色石么?不,更像是传说中黄帝所食用的玉膏,一服便成仙,原以为玉的脂膏会有那么一点硬,凡人的牙口咬不动,谁知竟是这么亲民,这么柔软!阿豪几乎要吃出眼泪了。阿豪吃了一小块,便不舍得再吃了。
他将剩下的仔细包好,收了起来,又仔细地舔干净了手上的油,同时对自己的肚子说:“你饱了你饱了!”也不管它信不信。
晚风起了,一阵一阵的,从黑黢黢的密林飞来,仿佛巨兽的呼吸。气温降了下来,露水一滴一滴地挂在草叶的头上,像是看着感人至深的戏,一齐泪流满面。阿豪觉得有些寒意,他蜷了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虾米,又像是胎儿,然后将破损的衣服盖在裸露的皮肤上,薄一点没事,只要把周身盖住了,就暖和一些了。感觉凉的地方用手盖住,捂暖它,脑袋也必须盖好,呼出的气可是热的,不能让它白白跑了。
肚子有了安抚,身上的难受劲稍稍去了一些。失血略多的阿豪有些疲倦,便合拢了眼。眼睛闭上,他看到无数光影在黑暗的眼皮底下跳动,接着,便想起了李大头,跃丰班长,煜生,脑海中的他们,正围坐在熄灭的营火前。树荫遮住一大片阳光,跃丰班长和煜生坐在木桩上,李大头手里端着一碗水,背对着自己,蹲着在营火堆前,脑袋却转向自己,茂密的络腮胡子中,盛开着大大的微笑,跃丰班长和煜生也笑着看着自己,仿佛自己说了什么顶好玩的笑话。脑海中的他们在笑。阿豪也迷迷糊糊地笑了。终于,他睡过去了。
清晨时分,王彬和刘亮干架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惊动了林间的鸟,惊走了河水中的鱼,吓坏了跑来的双双,更惊醒了伤痕累累的阿豪。
阿豪眼神迷蒙地支起身子,却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嘴里嘶嘶个不停。
他分明听到有男人喊叫的声音,像是两只野猫在撕咬,声音从晨雾间穿行过来,一阵清晰一阵模糊。阿豪疑心自己幻听,但那声音随风而至,听起来又是那么实实在在,不像是假的。这声音让他心惊肉跳。
他记得附近有村落,但不知是怎样的村落,莫不成,是个野蛮的部落?这地方也算开化之地,哪会有野蛮人?可这声音真真切切。阿豪有些紧张,想着自己身负重伤,要是让那蛮人看见了,还不知会怎么样,于是蜷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一切等动静过去再说。
过了一阵子,声音确实没了,但另一种声音,吓得阿豪毛骨悚然。他听见了女子小猫般的哭喊声。那声音,又嫩又轻,却带了血和泪,从风中绝望地飘来,像是在求饶,像是在呼救,更多的是纯粹的恐惧。这细微的声响直插阿豪的心脏,比之前的野蛮男声更让阿豪害怕,他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细嫩的声音正在遭受侵害,这个念头敲打他的内心,像是铁锤子敲在冰凌上,哗得一下砸得粉碎,仿佛受到伤害的是他自己。
不,他宁可自己受到侵害,也不要那个柔弱的声音受侵犯。再也没有比无依无靠的呼救声更让阿豪恐惧了。他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自己是个半残。阿豪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猛地往地上一扑,他的腿重重地磕在石头上,疼得他几乎晕厥。但他咬紧牙关,整张脸扭成麻花,硬是用两手拖动身子,往声音那边挪去。
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响应那个凄惨的求助声,如果没有,那就让他自己来亲自响应。哪怕死,他也不愿意听到那凄凉无助的声音。阿豪抓起一块石头,嘴唇抽搐着,往前爬动,他的呼吸声剧烈起伏,一方面是因为疼,一方面是因为怕,因为恨,恨什么?他不知道?但他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就在阿豪爬到草丛边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浮起了乱七八糟的人声,其中有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在空气中响起来,虽然听不清,但声音是对的,那是响应,响应来了!那稚嫩而清冽的声音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但听得出里面的如释重负、如获新生。
阿豪吊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仿佛被拯救的是自己。他趴在地上,这才觉得双腿火烧火燎的疼。皮又磨破了。
一个中年人怒气冲冲的喝骂加入舞台,阿豪听见一大串一大串的斥责,穿过晨雾,扑面而来,里面装满了愤怒、羞耻,充满了力量,这些拳头般的话语,令阿豪万分心安,仿佛正义得到了伸张,最起码,那稚嫩的女声,不会再悲哀无助地响起了。
松了一口气,阿豪分外虚脱。他想要倒在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往自己这边跑来。阿豪有些犹豫,他想求救,但又怕来的是那只凶暴的怪兽。他看见草堆迅速地摇动、开合,一路摇晃,往密林深处动去,耳边还远远听到那东西猛烈而混乱的喘气声。
就在阿豪还未想好要不要叫喊时,他又听见有人走到自己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朝着密林,像是做贼似的说道:“你走吧!走得远远的!石塘村从今以后容不下你了!你不要回来了!”那人说的如此悲痛,仿佛自此永别,阿豪仿佛看见滴滴老泪,纵横在字里行间,还未揣摩明白,那声音又呼的提高,像是炸膛的枪一样喊道:“你他娘的给我滚回来!今儿不阉了你,我不姓王!”这一句话,又悲愤又悲凉,甚至带了些许哭腔,也许这正是他想说的,而前面的话,也是他想说的。
阿豪正想着,忽然有东西带起猛烈的旋风,打穿了柔软的草丛,狠狠地砸到了他头上。阿豪的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黑,口里吃不住痛,不禁大喊一声,他捂着脑袋再一看,地上躺着一块石头。
疼痛让阿豪一时不能言语,他捂着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惚间看到有个老汉拨开草丛,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又倏尔不见。他的头上肿了一大块,红彤彤的,一碰就疼得要死。
那个老汉仓皇的叫喊声响起:“你们快来!这里有人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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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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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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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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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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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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