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睡好的四婶惶惶地想。
寂静的阳光洒满整个南门小区。炊烟从各个角落升起来,如同生命犹在的旗帜。晨光白得刺眼。它和正午黄昏时的阳光不一样,有一种上升的感觉。天地此时最为开阔。在当地方言中,此刻唤作“天光”。
早起的人三三两两地出来了。晨风吹着楼道中的垃圾袋。几只麻雀落下来,肥胖的身体又蹦又跳,不住地鞠躬点头,客气地啄食地上的碎屑。
我也是好意!四婶手中的筷子往灶台上一敲。
灶台上的铁锅乐不可支地跳着,白花花的蒸汽推着锅盖,像贪玩的孩子硬要溜出家门。面条的清香在晨光中流动。四婶推开门,惊飞了客气的麻雀。她从桌上捡起一把葱。
谁看了都会留个心眼!更别说我了。卢刚啊卢刚,都怪你!你想待李兰好吧,那就一直好呀!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算什么?你要待她好吧,买点好吃好喝的不就行了吗?买什么项链?姑奶奶一辈子没人买过项链,不也过得好好的吗?要不是我那死鬼死得早——呵,还真成死鬼了。买项链,买就买吧,你还偏偏带风骚的小妖精去,还说什么对珠宝很有研究的同事,明眼人一看就是小三,狐狸眼,杨柳腰,小脚没肉,下巴尖薄,指不定在想什么损招,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避嫌。你说我这暴脾气,能忍吗?这正义感道德感,能忍吗?那家店看着还挺贵!姑奶奶我一辈子没在那买过东西——四婶咬着牙,大菜刀嘭嘭嘭地切着青葱,青葱被大卸八块,砧板闷闷叫着——同为女人,我心疼李兰。我可心疼了。女人不帮女人,谁帮女人呀。反正我是好意。我拍了照,不就是为了提醒李兰小心么。我哪知道,他们闹成那样。
四婶打开锅盖,满满的白沫从锅里溢出,又瞬间降落。她关了火,在灶台前一动不动。
潮湿的水汽,腥腥的血气,泥泞的湿土,幽幽的皎月。仿佛有人打开了囚门,关押许久的回忆张牙舞爪地冲出门来。
有人在背后吹寒气。
四婶心一慌,捂着脖子转过来,左顾右盼,两股战战。
“李兰,李兰!真不怪我!我一把年纪了,苦了半辈子了,你就放过我吧!”四婶的目光四处乱飘,忽然苦苦哀求道——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你们吵起来。后来又碰到王老头,他说你带着孩子,拖着行李箱回娘家。我一看,天那么黑,孤儿寡母的,赶夜路多不安全。唉,是,这怪我,这怪我……我给卢刚打电话,他关机了,我怕出事,就追去了,到车站一打听,才知道你上车走了。我知道你娘家偏远,白天还好,晚上我真不放心,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真的,不信你看通话记录。我狠狠心,打了出租车,追中巴,真是贵呀,结果追上了。中巴破了,很多人围在那里。我赶紧下车跟司机打听,他居然有印象,说你往小路走了,我一看就急了,这胆子也太肥了,我拼命跑啊,肺都要跑出来,老腿老腰受不住呀。半路还下雨了,下得老大,我没带伞,给淋个透!然后……然后就听到……小六子的哭声,那时候,我跟你讲,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跑过去,看到你,七扭八拐地躺在泥坑里头,身子变形了,全是轮胎印子!我喊你,你也不应,一摸,还有一点热乎劲儿,鼻子也有一点点气,我吓坏了,下去把小六子给抱上来,问他,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说车车,车车。我没法子,给120打了电话。
四婶蹲下来,背靠橱柜。阳光柔柔地撒进房间,打在墙上。四婶沉没在橱柜的阴影中,浑浊的泪滴在她眼眶中打转。
“当”一声巨响,挂在墙上的不锈钢蒸盘摔在地上,仿佛有人将它狠狠砸向地面。四婶浑身一颤。
“对不起……对不起……”她蜷缩成一团——电话那头说很快就来。他们来得确实很快,但是来了两辆车。我还以为是服务周到呢,来了两辆车。第一辆下来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他们推着担架车,匆匆跑过来,问了我好多问题,你的名字呀,住址呀,电话呀,正准备抬她上担架的时候,另一辆车也来了。车的样子差不多,不过看起来旧一点破一点,车上下来两个矮矮壮壮的男人,没穿白大褂,我以为他们是来帮忙的,结果其中一个走过来,一脚就把担架车给踹走了。第一辆车的医生赶紧说不能动担架,我们是正规急救人员!结果那男人就打医生一拳,小护士来拉架,也被打了一拳,医生赶紧拉着护士往车上跑,我就喊别打,他们不听,还追上去,拉开门打人,车子的后视镜都给打碎了。第一辆车跑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求那两个男人救人。他们抬人,重手重脚,我看了都慌,你骨折成那样,怎么还这样抬人?我带着小六子上车,救护车呜哇呜哇开走了。谁知道,副驾驶座的男人一直往后看,我问他能不能急救一下,他说没设备。我说简单护理,他说只负责接送,还一个劲地问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我只好说她没死,心还跳呢!开到市区的时候,副驾驶的男人忽然说要加钱,我问要多少,他说加五百,我说我身边只有一百多了。他们两个看来看去,然后突然说你死了,他们不拉尸体,尸体只有殡仪馆的车才拉。我就求啊,给他们跪下了,我说她还有一点气息,我还告诉他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也不信,说死人就是死人,救不了……Χiυmъ.cοΜ
四婶激动起来,一口颤悠悠的大气,坑坑洼洼地从她嘴里喘出来。李兰,是我没用,救不了你。你那时还有气,你哪里死了?这些狗生的都是狗眼!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求啊,跪啊,把手机抵给他们,他们嫌我手机破,也不要,一个劲骂我,说你把他的车脏了,又要半天洗。我知道!他们嫌我没钱!我说我银行卡有钱。他们有了兴趣,问我带没带,我说在家,他们生气了,停了车,打开后车门,赶我们下来,指着路边的小诊所,说那里可以打吊针。唉哟!这哪是打吊针可以解决的呀!他们太凶了,我这把年纪,斗不过呀。他们说如果不下车,就要把你推下车。我实在没有办法呀。李兰,也许你不记得了。他们抬你下去了。我和你,一个坐,一个躺,小六子像木桩子,吓傻了,紧紧地抓我衣角,一直盯着你,他很怕,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我们在马路牙子上,也没人管,我想拦车救人,结果车到我身边的时候,都嗖一下加速开走——我也没办法呀!
不知哪来的风,吹过窗户缝,响起尖利的口哨声。四婶听在耳里,仿佛听见女人如泣如慕的哭号。哭声回荡在屋子中,来回旋转,仿佛天地同悲。四婶眼角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地上,溅出一朵水花的痕迹。
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曹野提着一袋垃圾,从楼上心事重重地走下来。四婶见到他,忽然如遇救星,满面是泪地奔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死也不松开,一个劲地说:“真不怪我!真不怪我!”
如此抖若筛糠的老娘客,曹野第一次见。
可他自己并没有好多少。他也在颤抖。
露微昨夜就睡在曹野的屋里。曹野回来时,他已经倒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得可香。想必是累坏了。
一大早起来,曹野就要他帮忙找人。那个人名叫“血狼”。
几通电话,露微就查到了知晓血狼等人线索的人和地址,只是目前没办法电询,必须亲自去问。
曹野原以为露微会陪着他一起去。有八面玲珑、人脉甚广的露微在,曹野什么都不怕。露微起初也满口答应。可总编一个电话,就打乱了曹野的计划。露微被派去采访最近正火的连环伤人案。
看着露微歉疚的脸,曹野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我能搞定。”
“记者看着挺气派,其实像我这样的,不过是一台高强度运行的媒体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好多时候身不由己……话说回来,你一个人,真没事吗?”露微有些担心。
“没事!”曹野甩了个白眼,似乎露微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我还有双双呢。他有恃无恐。
走出门口,曹野就看到双双站在走廊上,右手扶着李兰的肩膀,紧张地盯着李兰。李兰还是昨天的好看样子,只是情绪不太对头,她闭着眼睛,不住地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什么咒语。
“李兰怎么了?”曹野问。
“都是我的错,我让她回想一下有什么线索,她就回想了,结果想起了不好的事,现在情绪不稳定。”双双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小声嘟哝道。
“情绪不稳定?会变成红婶?”曹野不易察觉地后退了一小步。
“我也不清楚,总之有我在这陪着,应该不会有大碍。”双双说,“刚才听你们讲,你要去查线索?我眼下走不开,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要不先等等?”
曹野的自尊被小小地戳了一下。他挺起胸膛,声音大了起来:“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废物!一个人,妥妥的!”
他二话不说,便冲回房间,草草漱洗,换了身衣服。他站在楼梯,朝露微和双双拍了拍胸脯,竖起一个大拇指,以示自信,然后沉默不语地转身下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带上一袋垃圾。
下楼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一点都不怕。见到四婶哭成狗,他也没怕。听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一讲,曹野心里真想给四婶一顿胖揍。可事情虽然有因果,但作恶的毕竟是血狼他们。冤有头,债有主。
望着四婶乞求的眼神,曹野冷冷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就下去了。
他的胸膛里鼓满勇气,简直像膨胀的气球,胀得老大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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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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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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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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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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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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