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展戍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他觉得自己需要见到她,立刻,马上。他从来没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除了忏悔,除了畏惧,除了羞愧——这一次,终于这一次,他想要跟她说的,有了新的内容。
像是被挤干水分的海绵重新被注入液体,展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他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握着那块藏在胸前的残玉,不住地轻吻它,那小心翼翼而谦卑的姿态,看上去几乎令人落泪。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零星的雨丝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细细抹去,却还是留下痕迹——来过,总免不了留下印记。
展戍在她坟前坐了许久,好几支烟抽完了,才慢慢转过身,安静地望着黑白照片上她微微笑着的脸。也许只有真正放下的这一刻,他才愿意承认,在他疯狂爱着她的那些年,甚至险些得到过她的那一瞬间,就算她被迫直视自己的眼,灵魂都没有一刻正视过他。
他深呼吸了几口,抚了抚照片,艰难地开口:“对不起,但是……谢谢你。”
谢谢你生下她,谢谢你让我遇见她,正因为如此,我的生命才会再有这唯一一次幸福的可能。
展戍回到家时景夜依然坐在沙发上的老地方看电视,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展戍觉得心中有一块本生满青苔的地方,在此刻,怒放出鲜花。
他少见地没有惊动她,而是悄悄地走过去,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俯下身去轻吻她的头发。
少女的发带着特有的馨香,专注地看着电视的景夜意识到展戍的举动,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尽管只是轻轻的一下,展戍却已明白过来。良久,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她身边,眼神专注:“对不起……我愿意等你。”
景夜的脸色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恢复如常:“谢谢。”
生活回归所谓的正规,景夜回到学校上课,同样开始继续正常学习生活的,还有尹蔚珊。
也许是已经历过无数次平地生波,两个女生都变得沉静下来,除了专业课,文化课大都是悄悄拿一个小日记本笔聊,而不再叽叽喳喳。
“你和谭禹城怎么样了?”
“没联系,三百年没见过了,你和程屿呢?”
“一样。”
两个女生相视一笑,眼里的东西有相似,却不尽相同。景夜选择放弃是因为太懂得,而尹蔚珊,则是因为完全不了解。
下课之后,两个人随着人潮涌出教学大楼。傍晚的霞光中,景夜一边和尹蔚珊聊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一不小心,便看到站在树下的梁绾绾。
她也看到了景夜,很自然地做了个“过来”的口型,景夜觉得困惑,难道她守在这里是在等自己?
然而还没等她替梁绾绾做出合理的解答,梁绾绾已径直走过来:“我有点事找你,我们聊一聊吧。”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尹蔚珊气得几乎抓狂,恨不得扑上去扇梁绾绾一个耳光,景夜见状吓出一身冷汗,死死地拖住尹蔚珊的手:“你冷静点!”
“冷静个屁啊!你要我看到贱人还怎么能冷静?”尹蔚珊张牙舞爪地继续挣扎,景夜觉得头疼,只好心一横使出撒手锏:“你再这样,我就让谭禹城过来。”
提到谭禹城,尹蔚珊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却不愿意闭嘴:“你找过来到底什么事啊?”
梁绾绾压根儿不介意她的敌意,直视着景夜:“程屿出事了。”
2
直到梁绾绾提起自己的包先行离开,景夜还独自坐在桌前失神。
她知道自己的大脑彻底罢工了,无数乱七八糟的画面一起闯进她的脑海,令她手足无措。她不断回想起梁绾绾说这些话的表情,三分冷漠,三分自嘲,还有十分对程屿的关心——
“我其实压根儿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要是他真喜欢上我,我也许还会觉得这世界得完蛋了。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啊,做什么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所以从来都是选自己能接受的,就像我需要程灏洋给我的物质和自由一样。至于其他的,不过都是一场交换罢了,我不能太计较……可程屿真的很好……我的意思当然不是他对我有多好,而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男生,还能保有这样积极干净的心,实在是太难得了,所以他才是最珍贵的。平心而论,你和我,我们都做不到。不过呢,”梁绾绾一口气说完前面的一番话后,懒洋洋地抬起眼,望着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景夜,“我说的这些你大概是听不懂的,不是那样走过来的人,永远不会懂。”
梁绾绾最后的尾音上挑,几乎是赤裸裸的挑衅,可景夜根本不在乎,沉默了很久,她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见得是你比别人更痛些,只不过是你表达得更精彩些罢了。”
景夜的话音刚落,梁绾绾的脸色就渐渐起了变化。良久,她耸肩一笑:“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不介意。我来只是想告诉你,程屿前几天喝多了在外面跟人动了手,恰好对方也是个喝高了的,大家斗得两败俱伤,程屿现在还躺在医院观察呢。”
景夜神情一滞,抬起头防备地看她:“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
“是啊,我告诉你什么意思?”梁绾绾微微一笑,“我只是喜欢看热闹而已,你知道,我很无聊的,要知道程灏洋现在正大发雷霆,我很想知道,你们最后打算怎么收场。”
回校的路上,景夜一路低着头狂奔,完全忘了这里已没有自己的床位。
她是在宿舍楼下撞到谭禹城的,软软的、高大的身躯,她一个回神,大声笑出来,原来傻瓜也是成对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景夜指了指黑洞洞的宿舍楼,问谭禹城。
谭禹城的嘴唇一张一合,最后认命地答道:“我不知道。”
两个心照不宣的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景夜没有问谭禹城尹蔚珊的情况,谭禹城便大概知道她已全部了解了。
沉默了一会儿,谭禹城轻声问她:“她为什么这么抗拒我?”
他的眼睛比这夜还深沉,景夜微微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良久,她像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我只希望,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不管她多么抗拒你,你一定一定,不要离开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景夜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那个时候她就会知道,你对她有多重要了。因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她,你也不会。”
就算她会,他也不会,永远不会。
那天晚上景夜回到家时已临近深夜了,展戍没有睡,却少见地没有坐在客厅等她,而是在书房加班。
景夜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见展戍眉头紧锁,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答应合作的公司临时出了点变故。没关系,你先去睡,不用担心我。”
见展戍头也不回,景夜不禁蹙眉,到底是多么严重的状况,令他都无心问自己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不过这样更好,正好省下了撒谎的力气,因为她真的很累了。
3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清晨,微风掀起窗帘,景夜被透进来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悻悻地下床穿拖鞋。
书房的门还是虚掩着的,景夜心中一惊,未必展戍一夜没睡?这样想着,她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失落地从书房退出来,景夜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漱,就赶紧往卫生间的方向去,刚走到大门口,便看见展戍推门出来。
“早上好。”
“早上好。”
展戍看上去脸色虽然不算太好,心情却并不差,甚至少见地指了指厨房问景夜:“冰箱里没有吃的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景夜没什么胃口,但又不愿拂了他的意,于是微笑着答应他:“好。”
两个人换了套衣服下楼吃面条,景夜习惯加很多辣椒,展戍见到,又一次教训她:“说了对胃不好。”
景夜做了个鬼脸,不顶嘴也不应承,视线顺着展戍胸前一路来到脖颈间。沉默了一阵,景夜终于开口问他:“你以前的那块玉呢,怎么不戴了?”
“丢了。”展戍喝了口汤,表情并没有景夜想象的那样复杂。
“不会吧,你过去不是一直很宝贝它的吗,我还以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呢!”
“……不是,它不是别人送的,只是多年前,我去了一个地方,对它一见钟情,就把它买了回来。”
“真的啊?这么无聊?”
“真的。”展戍迟疑片刻,仍决定将错就错,“而且它已经彻底丢了,找不到了。你过去不是说它丑,正好我不用再戴它了。”
“那这么说的话,我还要感谢它啦?”景夜勾起嘴角笑了,“我知道了,以后我都不会再问了。”
——因为最后的机会已经被你亲手扼杀了,再也不会有了。
景夜从睡梦中惊醒时是凌晨三点半,月光照进来,一地凄迷。她觉得自己脸上黏黏的,或许是汗还没有干,又或许是流过的眼泪。
她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因为冷,又不得不缩回被子里。来来回回,折腾再三,景夜终于要被自己折磨得崩溃了,神经质地在地上狠狠地跳了几下,整个人几乎失声痛哭:“为什么老要梦到你啊!!”
景夜是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跑出小区的,身上穿的,还是根本不足以抵御严寒的单层毛绒睡衣。
夜班司机昏昏欲睡地开着车在街上转悠,看见她拼命招手,人顿时清醒了大半:“小姑娘,你要去哪里?”
“医院!医院!人民医院!”景夜猛地打开车门钻进去,带着哭腔,“我要去那里,麻烦司机你快点!”
宁静的住院楼里,因为夜晚的缘故,显得有些荒凉。景夜无法忍受缓慢下降的电梯,于是深呼吸几口,使出最大的力气,一口气跑上七楼。
七楼都是独立病房,景夜很快就找到了程屿的病房,毫不犹豫地推开门,一抬头,却看见了程灏洋。
他好像并不惊讶自己会来这里,景夜蹙着眉,虽然还喘着粗气,却已然恢复冷静:“我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我只是来看看他,看完就走。”
程灏洋打量了她几眼,眼里有几许说不出的东西,让景夜觉得厌恶。良久,她拔高了声音:“我说我记得,所以麻烦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好吗?”
或许是她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又或许程灏洋只是单纯地担心自己的儿子被惊醒,最终微微一笑,默默退出了病房:“只有五分钟。”
房间里再度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景夜向前走了几步,终于与程屿近在咫尺,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一下没忍住,眼泪跑出了眼眶。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虚弱又狼狈的样子,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不会幼稚到做出醉酒伤人这种事的。但是他做了,或许是因为她,也只能是因为她。
景夜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却挫败地紧紧咬住嘴唇,只是将手伸出去,轻轻地握住他冰冷的手。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景夜愣了片刻,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4
程屿跌跌撞撞地从病房里追出来的时候,还站在门口跟助手打电话的程灏洋和已经走到电梯口等电梯下楼的景夜都吓了一跳。他的身上、手上明明还带着乱七八糟的输液管和胶带,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了。
景夜看着越走越近的程屿的第一个念头是逃,可两只脚却死死地固定在地板上,不得动掸。
她心乱如麻,下意识地看了程屿身后的程灏洋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忽然周身一阵寒冷,瞬间清醒了——还在期待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呢,反正都是要分开的。
程屿刚一靠过来,景夜整个人便狠狠地为之一震。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呼吸都是紊乱的。恍惚间,景夜想起他们之间最初的那个吻,耳根变得一片潮红。
然而幻觉总是那样短暂,当电梯不紧不慢地攀升到七楼时,那声抵达铃终究是将景夜拖回了冰冷的现实。
她猛地推了程屿一把,下意识地往后退,只见程屿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最终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
某一瞬间,景夜几乎就要心软地去扶他起来,但程灏洋依然平静的讲电话的声音却将她不由分说地拉了回来。
眼看电梯门就要关闭,景夜终于认命地抬起脚,头也不回地迈了进去。
电梯在匀速下降,密闭的空间里,景夜终于大声地哭起来。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说什么炮火纷争呢?就算是太平盛世,一切也会灰飞烟灭。
自此,他们已隔着命运的汪洋。
那之后,景夜便真的再没有见过程屿,每日上学放学,时间仿佛流逝得极快,又或许根本已经静止。
卫靳接到景夜的电话去学校接她时已是一个月后,时值隆冬,景夜搓着手一路小跑,敲开他的车窗微笑:“你来了?”
卫靳不慌不忙地白她一眼:“你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想到我……不对,是想到我的车!”
“嘿嘿,”景夜讨好地笑着,打开车门坐进去,指了指前方的路牌,“目标,人民医院!Let‘sgo(出发)!”
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他的,所以挣扎再三,还是选在据说是他出院日的那天去医院看看。反正只是看看而已,她这样安慰自己。
程屿从住院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景夜几乎要在车里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卫靳拍了她一下,才猛地清醒过来。
他走路的样子恢复到过去的矫健,至于脸色,隔着这么远她实在看不清楚。不过她宁愿相信,他气色红润,比住院之前还要好。
景夜看得专注,身后卫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何必呢?”
“啊?”
“我是说,你何必躲在车上学狗仔队呢?想看可以走过去光明正大地看嘛,虽然你们分手了,但是没关系,分了也可以复合的。”
明知卫靳不过是说说而已,景夜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
“蠢货!”沉默了一阵,卫靳干巴巴地挤出这两个字。
景夜“扑哧”一声笑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长不长久,至少要找个真正喜欢的在一起,以后回想起来,才不会太悲凉。”
“不劳你费心,”眼见程屿的车已离开,卫靳不慌不忙地发动引擎,“我知道。”
“我希望你好好交个女朋友。”又沉默了一阵,景夜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少见地不识趣。
卫靳眼中的笑意终于慢慢消失:“恐怕你要失望了。”
景夜让卫靳在学校附近将自己放下车,见她自顾自地解安全带,卫靳点了支烟回头问她:“你怎么不回家?”
“刚想起来,我还有点其他的事。”景夜微微一笑,从车里走下去,“谢谢你。”
“少给我装!”卫靳做了个鄙视的手势,“你走吧,我马上也走了。”
“好。”
景夜一路走得很急,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车上不断想起程屿租的那间房子,他们在那里分享过初吻,甚至,她是在那里,下定决心跟他分开。无数短得跟极光似的幸福与阵痛过去,到最后,留在她心里的,只有缅怀。
那天她一个人在那栋单元楼下站了好久。明明是C城最冷的月份,可就算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冷得哆嗦,景夜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恍惚间她记起来,他们相遇的那一年,风那样轻,光景那样美,然而一切多么可惜。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
5
从程屿租过的房子离开后,景夜打了车回家。
仿佛所有的哀愁都在一瞬间释放干净,这一刻,景夜只是懒懒地靠着椅背小憩。她知道,自己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打开门,景夜一眼便看到地上展戍的鞋子。她环顾四周,见客厅无人,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又在书房里忙公事。最近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展戍每每从清晨忙到入夜,鉴于她从不主动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所以也只是默默看着,从不多话。
景夜去厨房烧了一壶水,从橱柜里取出展戍最喜欢喝的那个牌子的红茶,细心地为他泡了一杯。
端着茶敲开展戍书房的门时,景夜的手微微抖了抖。展戍见到是她,眼中虽有疲惫,却还是透着几分欣喜:“怎么?”
“帮你泡了茶。”景夜没有直视展戍的眼睛,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笑。展戍接过杯子的一刻顺势握住她的手:“你……哭过?”
景夜一惊,整个人愣在那里。她刚刚明明没有哭过啊,只是觉得冷而已,冷到泪水都像是在眼角结冰了。
展戍并没有马上松开景夜的手,而是低下头,轻吻她的手背:“对不起,我不该给你这么多压力的,你只要选你觉得开心的路就好了。”
景夜没有料到展戍会这样讲,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良久,她咬住颤抖的嘴唇轻声提醒他:“我知道了,茶都要凉了,你记得喝啊,我先去看电视。”
墙上的壁钟显示已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景夜才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往里走,缓缓推开书房的门。
展戍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不仅表情安详,呼吸也十分均匀,大概是真的太累了吧。景夜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茶杯,微微松了口气,走过去晃了晃鼠标,桌面立刻出现了她意料之中的资料。她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份文档拷贝出来,并清理掉痕迹,而后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将那些资料存档后,景夜把拷贝的版本,按事先拿到的地址用限时专递寄了出去。那之后她坐在窗台上给程灏洋打了个电话,想提醒他注意签收,没想到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接听的人却是程屿。
景夜惊愕得僵住了,一时之间她甚至忘了挂电话,“哧啦哧啦”的电波声中,只余下她重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那边传来的细微响动终于让景夜回了神。她颤抖着双手去按挂断键,按了几次,却总是按歪了。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将电池拆了下来。
世界立时清静了,她深呼吸一口,那些被冷空气冻结后迟迟没有流出来的眼泪,终于融化了。
景夜失神地跪坐在地板上,身体里的某一处不可抑制地涌起阵阵无力感。为什么,为什么她复了仇,却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快乐?
而其实,真的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景夜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那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驱使她去进行这些所谓的报复的,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憎恨,而是一种对信念的渴望和坚持。人这一生总是需要一点信念的,只可惜,她的信念不是爱情不是金钱甚至不是快乐,所以,她注定得不到平常人所相信的幸福。
她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坚持,以为自己终会收获一份信念,得到解脱,但最后才发现,其实一切不过徒劳。
只有真正放下仇恨才会解脱,当时的她,还不懂得。
6
展戍的公司因为机密文件外泄遭遇重创的消息是在一周后流传遍地的。据说这一次公然站出来挑衅、抢走他大半员工的竟是一家新注册的经纪公司,许多业内人士纷纷私下揣测,展戍公司内不仅有内鬼,并且这个内鬼还身居高位。
作为潜藏在展戍身边的唯一内鬼,景夜听着各种版本的八卦消息,脸上并没有浮现起太多情绪。只是最近展戍确实忙得焦头烂额,有一次她按惯例地端茶去给他喝,看见烟灰缸里蓄起的小山似的烟头,不禁心惊肉跳。转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冷笑着转身。
这一夜展戍从书房出来时已是凌晨十二点,景夜习惯性地坐在沙发上等他出来吃消夜,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景夜睡着的样子像极了回归母体的胎儿,身体紧紧蜷曲成一团,眉毛微微皱着,像是梦到醒不来的梦。
原本焦虑异常的展戍见到景夜的睡颜,心不禁化成一摊温温的水,轻轻走过去替她搭了一条毯子,转身准备去洗脸。
“不如我们回G城吧。”展戍并未料到身后的景夜没有真的睡着,略微一怔,犹豫地回过头看她。
壁灯昏暗的光线里,景夜微垂的睫毛在眼下的皮肤上留下一小片暗影,她不紧不慢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如我们回G城吧。”
展戍一动不动,倏忽间,忘了呼吸。他静静望着自己眼前这个还不足以被称为女人的女孩,默读着她眼神中的镇定和期许。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我会考虑的。”
景夜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松口,猛地抬起头,对上展戍漆黑的瞳仁。那里面肆意蔓延的怜惜与疼爱,令她屏息。
不能心软,她这样告诉自己。
展戍是在隔日清晨去到景夜房间的,他本就有她房间里的备用钥匙,只是因为尊重她的隐私,从不擅闯而已。可在他下定决心重新来过的这一刻,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澎湃着的各种情绪,在毫无知觉间,已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那扇门。
门里住着他的爱情,门里也关着潘多拉,这些他都知道,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在展戍拼命压制自己内心欲念的同时,睡在床上的景夜全无知觉地翻了个身,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
她梦见了什么呢?展戍痴痴地想,梦里她是不是又遇见自己喜欢的男生,又或许,还是更多更多,他从不曾发现的,只属于她的快乐。
思及此,展戍心中不禁泛起阵阵酸楚,他知道自己是老了。服老从嫉妒一个少女开始,服老也从爱上一个少女开始。
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脸,像阳春三月拂过面颊的柳絮,痒痒的、暖暖的,景夜缓缓睁开了眼。
气氛一下子尴尬至极,他们都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却都不晓得接下来该如何做。一瞬间,展戍以为自己回到了学生时期,那种站在训导主任的办公室才有的伪装的镇定,令他忍不住发怵。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展戍整颗心都要被这样的沉默凌迟至死的时候,景夜终于轻轻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缠住他的脖子。
她没有说话,均匀的呼吸拂过他的耳边,他觉得耳朵痒痒的,心里痒痒的,就连嗓子,也变得痒痒的。
“我们不要回G城,等我把这边的公司彻底结束,就一起出国吧……新加坡或者澳洲?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
在听着展戍告白的某瞬间,景夜忽然愣怔了,我们的过去……并不是那么好忘记的啊。
景夜依然伏在展戍的肩膀上默不作声,她沉默的样子令展戍想起许多过往的琐碎,她跟他斗嘴的姿态,她和他冷战的模样……到最后,展戍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爱你的。”
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再甜蜜再温柔的告白,也无法填补她生命中的那个空洞,那明明是他亲手造成的。
仿佛如梦初醒,景夜终于选择与自己和解,微微偏过头,吻上展戍的侧脸。对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说,这样蜻蜓点水的吻无异于挑逗。展戍的呼吸声渐渐加重,抬起手扳正她的脸刚想吻下去,却看见她哭了。
雾一样的眼泪,照亮了他内心的欲望,也令他开始胆怯。正当他下定决心收手时,景夜却如同今朝已是末日一般,决绝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样寒冷的冬天,如果不依靠些什么,或许真的熬不过去。景夜缓缓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幽蓝的水泽。
这一生,从女孩走到女人需要凭借多少爱?
又或者,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勇气。
7
那天之后,展戍便开始着手处理关闭公司的相关事宜,景夜看在眼里,却从不过问。
又是周末,景夜心血来潮想要自己下厨,然而附近的超市却没有想要的那种调料,只好搭车去学校附近的一家超市——她记得自己以前在那里见到过。
老人们总爱说“冤家路窄”又或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来还是有那么些道理的。当景夜站在高出自己许多的货架旁看见几步之外的程屿时,勉强笑了笑:“你的身体恢复了?”
程屿的身前还放着购物用的手推车,看身形,似乎消瘦了一些。景夜尴尬地站在他面前,忽然觉得自己挽着的购物篮有千斤重,虽然里面明明只有调料而已。
又沉默了一阵,程屿直接跳过她的问题:“你买好了?”
“好了。”
“那一起去结账吧。”
这个时候还是午休时间,客人最稀少的当头,收银员倦意十足,一边散漫地扫描商品,一边稀松平常地问:“一起的?”
“不是。”
“是。”
景夜猛地抬起头,撞上程屿坦然得令人心痛的眼神,最后还是选择妥协:“那就一起吧,麻烦帮我们分装成两袋。”
“好的,一共是一百零三块七。”收银员不紧不慢地报着价,景夜看了看台子上的调料不禁苦笑,大概今天是没心情做饭了吧。
从超市出来时恰好是下午三点,冬日里凄凄惨惨的阳光落在两人的肩头,谁也没有先说话。景夜在等程屿和自己告别,可程屿却好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仍是站在她身边,目光聚集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
“我又搬出来了,不过不是以前那个地方。”
“嗯。”
“你没有别的想问的?”
“嗯。”
尽管如此,景夜摆明了的敷衍态度却没有将程屿激怒,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支出来,点燃。
这次换景夜感到诧异,手紧紧攥住袋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在我第一次发现你抽烟之后。”
“你……知道我抽烟?”
“或许我还知道很多事,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罢了。”程屿顺手掸掉烟灰,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里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干干净净的难过,这让景夜的大脑骤然变得一片空白:“我不明白。”
“你知道的。”程屿似乎是在说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恳切而镇定。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只有你知道,为什么我做到这种地步,你还是没有想过要回头,哪怕只是犹豫一下都没有。”
说完这句,程屿猛烈地咳嗽起来,景夜这才懊恼起自己的愚蠢,他的身体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快?
可除了懊恼,她还心虚,她从没有如此害怕,怕直视程屿的眼睛,仿佛看一眼,就会丢盔卸甲、前功尽弃。所以当大脑向她的身体开始发出逃跑的讯号时,景夜毫不犹豫地贯彻实施了。就好比一个狼狈的逃兵,迫不及待地希望远离战败的可能性。
程屿追上景夜的时候她买的东西已乱七八糟散落一地,调料很刺眼,花花绿绿的水果很刺眼,然而最刺眼的,还是眼前这个人。琇書網
或许是旧伤口又被牵动了,程屿的呼吸重得令人浑身颤抖,而就是这样,他也还是用力圈住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的腰:“我曾经那么努力过,我告诉自己只要陪着你就好了,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可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不给我任何机会。告诉我,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种坚持了?”
一时间,景夜忘了挣扎,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诘问自己,你后悔了吗?
可后不后悔,她真的已经不知道了。
那天之后景夜病了,或许是受了风寒,又或许是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已全线崩溃。她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只想躺在床上睡死过去,再不醒来。
尹蔚珊来看她的时候特地带了新鲜的水果,展戍最近忙于联系出国,并不在家,于是景夜只能艰难地爬起来开门。
“你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了?!”尹蔚珊看着脸色苍白、满面倦容的景夜跟见了鬼一样,一边数落她一边换鞋子。
两个女生坐在卧室里吃水果,景夜靠在床头,重重地吸了口气,才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你和谭禹城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吧?”
“好什么!”尹蔚珊白眼一翻,“还不就是那样,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不过他好像没跟那个女的一起混了。啊呸,关我什么事!”
尹蔚珊疾恶如仇的样子把景夜给逗笑了,刚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尹蔚珊却突然一本正经地转过头,看着她:“好了,不提他了,说点高兴的。你不知道,张望负责的那家新店生意可好了,谭禹城这个傻瓜……唉,算了,说什么话都躲不开他,这次总算做了一件讨人喜欢的事。我在想,看到张望过得好,小白的在天之灵,会不会稍微欣慰一点?我才不要她原谅我呢,我这种人就不值得原谅,但我答应要为她做的,一定会为她讨回来。如果有那天,我一定会做到的。然后等到七老八十,我再去天上,跟她道歉,约好下辈子还做好朋友……”
尹蔚珊似乎终于能冷静地面对宋媛的死了,然而景夜却没来由地感到冷,她相信尹蔚珊说的每一句话,就像相信着自己终有一天会下地狱一样。
她们不会在天堂重逢,她不配。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尹蔚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重新变得活跃起来:“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了,据说梁绾绾被甩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立刻跑去山上给佛祖爷爷烧了几炷香,真是苍天有眼啊!”
尹蔚珊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样的兴奋更是反衬出景夜的沉默。良久,景夜牵牵嘴角,勉强跟着笑了:“是这样啊,真是报应。”
尹蔚珊因为还有瑜伽课先走了,景夜一个人靠在床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忽然间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接通后,卫靳那欠扁的声音立即回荡在耳边:“哎哟喂,怎么,不在学校乖乖上课,回家孵小鸡去了?”
卫靳的语言永远无厘头,景夜撇撇嘴:“我病了。”
“嘿,真病了?”卫靳笑着趴在方向盘上,“难怪我去你们学校找你,连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你家在哪里?哥哥买了好吃的,给你送过去,再晚些就要出去拍外景了!”
卫靳将车停在景夜所住的小区外时,景夜刚好从大门走出来。卫靳摇下车窗招招手,景夜走过去,看着他手里的纸袋,没好气地笑:“你给病人带鸭脖子?”
“就知道你恶毒,这不是你的,这个才是……”卫靳从后座拿了一盒水果糖,“朋友带的,最适合小妹妹了。对了,介意不介意告诉哥哥你为什么混得如此狼狈啊?”
“介意!”景夜一把抓过糖盒子,得意地挤挤眉,“那我走了啊,老哥哥!”
8
去澳洲的签证下来的时候,C城的初春已悄然无声地降临。展戍接受了那家新公司以极低的价格将他的公司并购的提议,许多人以为展戍疯了,但只有景夜明白,这一次,他是下定决心和自己一起离开,重新开始。
那之后景夜干脆办理了休学,待在家里整理行李。她的东西一向不多,重要的更是少之又少,于是到最后,剩下的东西无非是当初陪着她住校的相框、一些常穿的衣物,还有乱七八糟的书籍。
展戍回来的时候她刚煮好了粥,米香味浓浓地弥散在整个厨房里。景夜正靠着台子玩手机游戏,看见他,笑了:“你回来了?刚才我在收拾东西,收拾好才想起来南半球应该是相反的季节,我要不要重新收拾一遍?”
“没关系,可以买新的。”展戍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我饿了,可以开饭了吗?”
“你饿得真快!”景夜撇撇嘴,这才关了火。
也许生活这样继续下去才是最好的,展戍在喝粥时怔怔地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记起她,或许终究有一天,他会真正忘记她,明白生命还有其他更多更鲜活的可能。
景夜坐在展戍对面,没有说话,就连饭都吃得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展戍喝完碗里的粥,抬头问她:“怎么了?”
“离开之前,我想请这边的朋友吃顿饭,就当作饯别。”
“好。”望着景夜坦荡的眼,展戍意识到自己实在问不出会有哪些人在场这样的话。不应该小人之心,他不断地告诫自己。
离开的前一天,景夜将吃饭的地方选在了当初三个人吃第一顿饭的那家小饭馆,不到一年时间,走进同一家店,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尹蔚珊不仅是来得最早的那个,还一改往日的闹腾,安静地坐在角落发呆。见景夜推开门进来,才回过头,脸上渐渐漾起笑容:“你终于来了。我刚才还在想,要是小白也在就好了。”
景夜的脚步不由得顿一下,深呼吸几口,才恢复平静:“我想,小白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罢这句,景夜无端端感到鼻酸,只好强压住心中的负罪感,招呼服务员过来点菜。
要笑,要笑……她的指甲不自觉地狠掐住掌心。
谭禹城带着一个陌生女生走进来的时候,菜刚上到第二盘。尹蔚珊正和景夜聊得开心,一抬头见到此情此景,脸不禁黑了大半,良久,才恶狠狠地转头。
景夜没料到谭禹城会不事先通知自己便叫来无关的人,一时半会儿尴尬至极。想劝尹蔚珊几句,却发现她的态度实在强硬,只好埋下头,跟着众人一起装傻。
可表面的和平到底不长久,果然,饭没吃到一半,尹蔚珊便喝醉了。醉了的尹蔚珊蛮横得像头牛,非但谁也不搭理,还心一横,冲到了外面。
当然,按照以往的惯例,谭禹城这次自然又是不能免俗地跟了出去,所以到最后,居然只剩下两个素昧平生的女生对坐而酌,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
过了一阵,对面那个女生打量了景夜几眼,缓缓开口:“其实我是他朋友。”
景夜一口酒险些喷出来,错愕地望着对方,就看见那个女生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认真的,他,我是说谭禹城,是我的朋友,已经很久了,不过门外那个火爆妞儿没见过我罢了。前些日子谭禹城估计是和火爆妞儿吵架了,多喝了几杯,什么都还没做呢,就被一牛皮糖姑娘给缠上了,他觉得烦,就让我帮了个小忙,刚刚才解放出来。”
“哦?然后你就答应陪他来这里看热闹了?”景夜微微一笑。
“当然,我一向乐于助人,这种包吃包喝的好事,实在是不忍拒绝啊。”
说罢,两个女生心领神会地碰了一杯。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景夜期待的那般发展,尹蔚珊再次不长进地气走了谭禹城——而过来帮忙的美人也自然是在接到正牌男友的召唤电话后闪人了。
一顿告别饭吃到最后,一句煽情话未讲,一个拥抱未抱,便莫名其妙地只剩下两个醉鬼对坐着发疯。
“谭禹城是傻瓜!”
“我想程屿。”
“谭禹城是宇宙无敌大傻瓜!”
“我想程屿我想程屿!”
不时有好奇和好笑的目光投过来,尹蔚珊气得两眼发直,腾地站起来对在场的众人大喊:“看什么看!没看过发酒疯的啊!?”
到最后,两个人喝也喝撑了,骂也骂累了,趴在桌子上咯咯傻笑。尹蔚珊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景夜的额头:“你真的要走了啊?你不是明明还想着程屿吗?”
“我看你才是真的傻,说想他就要真的和他在一起啊。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比如和你叔叔一起出国,去澳洲?那种养羊的地方,哪里好了?”
“哧,大概一点也不好,可是我选了就是选了,再也不会回头了。嘿嘿,你是在哭吗?”景夜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尹蔚珊的脸,果然一片潮湿。
“我会想你的,所以你起码要每年回来一次……”
“好。”
“要寄礼物给我!”
“好。”
“其实啊,我真的好想小白也能在这里。你说,她为什么就死了呢……她怎么会死了呢?”尹蔚珊还在不断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景夜却仿佛被注射了强心剂一样,陡然醒了。
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景夜站起来塞了一百块给女服务员,让她看好睡过去的尹蔚珊,自己则走出去,准备给谭禹城打电话。
景夜一出店门便撞见了程屿,起初她以为是自己酒还没醒,产生了幻觉,笑呵呵地想去捏程屿的脸试探真假。没想到被程屿反手抓住手腕,整个人才猛地清醒过来,这并不是在做梦。
一想到自己刚才不断呼唤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景夜不禁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仍没能摆脱程屿的束缚。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气与委屈,景夜竟不管不顾地大声冲着程屿叫起来:“放开我!听见没有!放开我!”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程屿不禁大窘,忙将景夜往自己怀里拽。景夜越是拼命反抗,程屿手上的力道便越重。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很久,直到景夜喘着粗气,用一双眼凶狠地瞪着程屿,程屿才愣怔半晌,慢慢松开了手。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身体,从她进小饭馆起,他就站在这里看着她,看着她跟人家说笑,心里竟有着说不出的酸楚,她竟然丝毫没有因为他而受到影响。
来回徘徊了很久,程屿终于放弃继续守在原地,去街对面买了包烟——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再也戒不掉了,就像戒不掉对景夜的所有爱憎一样。
程屿不知道这小小的空当令他错过了什么,就像景夜不知道,眼前的他眼中的怨恨为什么比以往看起来更加浓重一样。可不管为了什么,她都觉得累,累得必须马上逃离这里。
喘息了片刻,景夜终于恢复了体力,然而这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却彻底惹恼了已濒临极限的程屿——
景夜居然迫不及待地跑到路边拼命招手,巴不得找到一辆出租车跳上去。
人的内心究竟住着多少看不见的黑暗与欲望,程屿的大脑甚至再无法控制肢体的一举一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凶狠地拽住景夜的手臂,死命地扳过她的脸,泄愤般地吻上去。
困兽之斗。
空气里慢慢弥散开血腥味,景夜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程屿望着她濡湿的脸,霎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命运有一双大手,终将他们推至如此境地,却没有人知道,彼此该如何收场。
程屿狼狈地蹲在地上,忘记要去追跌跌撞撞逃走的景夜。
当天夜里,哭累的景夜梦见一位老仙人,温柔地抚摸她的眼,告诉她,人这一生,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终究都会过去的。
他的语调那样云淡风轻,景夜想了又想,仍鼓不起勇气上去问一句——“过去了是不是就到了明天?”
过去的虽已过去,明天却不一定会来,不过是都不忍心说破罢了。
隔天清晨,景夜醒得极早,离下午一点的班机起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展戍从梦中醒来。
上午九点,展戍终于被强烈的光线晃醒。然而短暂的失神后,展戍看到的是逆光而坐的景夜,以及她脸上陌生的笑意:“你醒了?那不如趁现在还早,我们说个故事吧。”
她笑起来依然美,却硬生生多出三分冷漠七分厌憎,展戍这才看清她手中握着的是什么——那块残破的白玉弥勒佛此刻触目惊心得多么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只属于景夜妈妈,简瑶的眼泪。
也就是那一瞬,展戍的瞳孔忽然放大了——疑惑、怀疑、肯定、绝望……各种情绪依次掠过他的眼中。他似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景夜,那神情,如同等待宣判一般。
无数过往的场景如电影镜头般掠过他的心间,他以为他忘了的、可以忘了的,其实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展戍认命地闭上眼,他多么渴望回到九年前,告诉那个还没有遇见简瑶的自己,千万不要爱上她,千万不要。
然而生命中的那个夏天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了,景夜九岁那年的七月,展戍第一次在表弟家见到表弟的科任老师兼家教,简瑶。
那时的展戍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公子哥,他爱简瑶爱得自私霸道、理直气壮。或者,这不仅是展戍年少时会犯的错,而是所有年轻人轻狂无知时的通病。毕竟在那短暂却浓墨重彩的几年里,爱情真的是大火不能烧,众水不能淹的东西。
展戍至死都不会忘记简瑶当日穿的是一条蓝色连衣裙,她微微弓下身,胸前的风景便影影绰绰,模糊了他全部的视线。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朝着大脑涌去。
她是他的,自那一刻起,他从未怀疑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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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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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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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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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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