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似乎已经散去,广慈医院神秘的爆炸声过后,该抓的人没抓到,没打算抓的人死了一大片,只留给准备陷阱的捕猎者一地鸡毛。
车灯在雨夜闪烁。
潮湿的墨绿色雨衣在车灯间接的光源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谢南湘懒散地靠在车边上点了一支烟,救护车一辆又一辆地开过来,不远处的建筑物仍冒着些许白烟。
从一辆医院往另一家医院拉人这种事,听起来有些扯淡,但在刚刚发生过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战斗后,除了重伤者之外,没有特工总部的人员会再选择留在广慈医院接受治疗。
车后备箱的门敞着,潘碧莹披着毯子正在发着呆,她的双眼通红,脸上满是黑灰,手臂上也有简单包扎过的痕迹,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般。
“去给潘小姐拿杯热水。”谢南湘对身边走过的特工总部人员吩咐道。
等热腾腾的杯子送到潘碧莹的面前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游荡在上海街头无家可归的落魄千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力量,却又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击碎。
与当时不同的是,她并非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毁掉了一切,而是她精心编织苦心孤诣一手制造了这个陷阱,却在陷阱之中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差点连自己都送了命。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可身上的疼痛、呼吸道的灼烧感和持续的耳鸣提醒着她,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她又一次地输给了虞梦婉,输得体无完肤。
“伤者一十八名,死者六名,陈汉云长官还在抢救,当时他飞扑过去救下了潘长官,自己却被手榴弹炸伤……”
脚步声传来,有人用日语在低声地介绍着情况,谢南湘抬起头,看见梅先生缓步走了过来,他披着件深褐色的薄呢斜纹外套,西装革履,像是刚从社交场合上离开,身边还有人高举着伞,为他挡着微不可查的毛毛雨。
“梅先生。”他掐了烟站直了身体,朝对方微微致意。
梅先生也与他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魂不守舍的潘碧莹,没有寒暄或是安慰的话语,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傅少泽,在你的手上吗?”
潘碧莹愣了至少三秒后,才摇了摇头,“没有……对不起,我……”
谢南湘注意到她说话时握着杯子的手无意识地微微发颤,目光则游离地看向地上的一片水洼。
以他的经验看来,这代表对方内心的防线已经被突破,如果这是一场审讯,那么接下来无论问什么她都会倒豆子一样地说出来。
“还不到要道歉的时候。”梅先生依然没有责怪的态度,在特工总部遭遇如此败绩的情况下,这分态度显得有些过分宽容,“过程坎坷一些不要紧,我们还是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潘碧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梅先生,黯淡的目光逐渐有了光芒,“您有办法抓到她?”
她想到这次特工总部遭遇到了挫败,梅先生绝不会坐视不理,心中有些激动,只是她很快又感到有些疑惑:为什么梅先生前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傅少泽呢?他以往似乎从未关心过傅家少爷的情况。
有穿着制服的青年走到梅先生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嘴角有了些笑意。
谢南湘眉头微微一跳,等那青年走开后,才笑着开口道,“看来梅先生这边有收获了。”
“还算不上收获,一点小发现。”梅先生笑了笑说道,“走吧,边上车边说。”
“哦?那这个晚上我还不算白跑一趟。”谢南湘很自然地替他拉开车门,清朗的声线让人心情不由地放松下来,“早就听闻您在特高课的那些事迹了,今天总算是有幸见到您亲自出马了。”
“难得碰到这么有意思的对手,我也想看看是何许人也。”梅先生坐进车内,潘碧莹也重整精神正准备上另一辆车出发,却听梅先生摇下车窗道,“碧莹,你忙了一天,又受伤了,今晚就回去休息吧。”
潘碧莹一怔,“一点小伤而已,我不觉得累,而且我可以……”
“回去吧,早点休息。”梅先生淡淡笑道,车窗却已经不容置否地升了上去。
在潘碧莹失望沮丧的目光中,黑色车辆缓缓驶离广慈医院的门口。
从后视镜中看着潘碧莹的身影逐渐消失,谢南湘收回目光,说道,“潘小姐看得出来是真的想做些事情的,只是还缺乏一些锻炼。”
“有些东西是锻炼不出来的。”梅先生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是需要老天爷赏饭吃的。”
“潘小姐行事还是颇为果敢的。”
“这个世道,敢杀人算不上什么稀有的品质。”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千金小姐,短短时日能有如此改变,也算不易了。”
谢南湘一边附和着对方的话题,一边望向窗外夜色中的街道,不动声色地判断梅先生的目的地。
尽管心中略有些焦躁,但他言语中却没有表露出任何对此的好奇。
他出现在广慈医院的动机是“看同事的热闹”,如果梅先生得知他送过一盒蝴蝶酥之后,这个动机会衍生成“对潘碧莹有些兴趣”,但绝不应该对要抓捕的女间谍本身有任何关注。
如果面对的是寻常人,他自然有方法不着痕迹地引到自己关心的方面,但是在梅先生面前,任何小聪明最后都会变成把自己送进死路的自作聪明。
“我只是失望于她的愚蠢,不仅挑错了目标,还小看了自己的对手。”梅先生说着,忽然话头一转,“听你话语中,对她颇有回护之意,听说你今晚就是去送夜宵的,需要我帮忙撮合一二吗?”
“您说笑了,特工总部难得来一个姑娘家,我只是觉着新鲜,过阵子大概也就没趣儿了。”谢南湘将手肘搁在车窗上,语气很玩世不恭,得益于这个两性情感的话题,车里的气氛显得松快了许多。
谢南湘是在上海沦陷后见到的梅先生,他对这位上司的敏锐和多智早有闻名,所以没敢怎么攀交情,今天是他找到的第一个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拉近关系,但现在这个话题只能浅尝辄止。
梅先生笑了笑,没说话。
“话说回来,我看潘小姐布置了天罗地网,也并无小觑之意,只是她没料到对方还有帮手罢了。”过了片刻,他将话题绕回到今晚的广慈医院。
“不,岳老板手下那帮人不是来救她的,恰恰相反的是,应该是来杀她的。”梅先生很平静地说道。
“因为黄老四出现在广慈医院的动机?”谢南湘随口接话,心中却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在现场,最能感受到那种仿佛局势发展被什么力量操控着一般的突兀和怪异,而且他很了解白茜羽的行事风格,知道她一向天马行空不按常理出牌,能猜出白茜羽的意图并不奇怪。
可梅先生光是从手下的报告中便能得出这样的推论,这让谢南湘有些不寒而栗。
他垂下眼时,借由后视镜的角度瞥了一眼后座上的男人,光线不佳,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某一瞬,车窗外的街灯在他的脸上映出红红绿绿的光,很快又归于车厢内的阴暗。
“是啊。”梅先生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只要潘碧莹当时能冷静下来简单分析一下,就不难理出真相——岳老板应该与虞梦婉有私相授受的交易,得知虞梦婉很可能被捕后,派人前往广慈医院,一旦我们的人抓到了虞梦婉,他们便找借口制造事端然后杀人灭口,反正横竖死了个女间谍,大不了推一两个兄弟出去顶包。
“他们不选择在广慈医院外或是押运路途中伏击截杀,是因为那样会显得□□味太浓重,岳老板显然不想让事情太过生硬,因此才选择了黄老四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前来打交道,就是为了杀人灭口后摆平首尾打点关系——我们清点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来之前甚至连红包都准备好了,就是到死也没发出去。”
谢南湘笑笑说道,“或许是别人刚孝敬他的也说不定。”
“不,剔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下,这就是唯一的可能。”梅先生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在想,为什么岳老板会确切地知道虞梦婉今晚会动手?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消息就是虞梦婉放给岳老板的……或许就是一封求救信……”
谢南湘默默听着,心里惊涛骇浪翻涌,他知道梅先生已经接近了那个近乎于不可逆的答案,可他此时却不能做出任何有违逻辑的反驳或是诱导。
他只能沉默。
“她戏耍了所有人,潘碧莹布置了陷阱,自己却差点被炸死,岳老板前来灭口,实际上他只是被利用的一颗棋子,对方只是想利用他制造混乱,或许顺便借刀杀人,给这位地下皇帝一点教训——”梅先生自顾自地说着,他语气越来越快,最后蓦地停顿了起来。
车厢一时安静了下来,零星的雨水打在车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谢南湘望着前方,雨刷器单调地工作着,夜太黑了,刺眼的车灯只能照亮短短几米距离,视线所及依然是浓稠的黑暗。
片刻后,他听到后座传来一个如夜色般幽深的声音:
“这个人,不是‘虞梦婉’。”
谢南湘沉默。
啪、啪、啪。
“素晴らしい!(太精彩了)”梅先生缓缓地拍着手,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个人简直是天才!谋略、胆量和行动力……真是期待啊,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她见面了!”
谢南湘心说那个夕阳落下的傍晚,在他掏出军情处证件后,白茜羽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接触下来,说她有谋略吧,有时候看着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说胆量吧,也没见她表露出什么高尚的信仰或是民族节气,唯有行动力这一点还算符合——她总是很有精神地换着法子作死。
“听您这么一说,我也对这位‘天才’感兴趣了。”谢南湘说道,“不过,你打算怎么找到她?我们搜索了现场所有的线索,除了一个带密码锁的皮箱之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一些目击者就算能还原她的长相,但大海捞针的方法并不好用。”
梅先生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笨办法,在来广慈医院的路上,我已经抓到她的狐狸尾巴了。”
他将后座的一个档案夹递给副驾驶的谢南湘。
谢南湘缓缓拿出文件,开头的第一行字就让他瞬间寒毛立起。
完了。
昏暗的环境中,他感觉自己的额角有汗,但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和面部肌肉,依然语气轻松地发问道,“嗯……江边一栋民宅起火,里头有三具焦尸,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明……一天前发生的事?有什么问题吗?”
“噢,不是这张。”梅先生的话语令他紧张的肌肉微微一松,“我在来的路上把让近期的命案、失踪案都过了一遍……你看下一张。”
谢南湘感到自己后背都被冷汗濡湿了,如果梅先生关注了江边起火事件,他毫不怀疑,只要他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他们在上海经营多年的局面都会就此毁于一旦。
他冷静下来,再看下一张。
第二张是一则关于《宇宙风》报社女职员失踪案的调查,上面登载着报社女职员的身高体貌,没有照片,名字叫“吴曼卿”。
而根据身高体貌的描述,与潘碧莹所描述的形象十分吻合。
高瘦,白皙,二十岁出头,容貌清秀姣好,沦陷后入职,来自北方。
“刚才去调查的人回报给我,这个名叫吴曼卿的女人,来历十分可疑,身份和学历都是伪造的。”梅先生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姿态很是闲适。
“确实很可疑。”谢南湘顿了顿,思绪略有些放松,“那么,这就是‘虞梦婉’现在用的身份?”
沦陷后的这段时期,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关注白茜羽的近况,但知道她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小公寓里,并没有出去找什么工作。
也就是说,这个失踪的吴曼卿,并不是白茜羽。
“或许是,或许不是,不过很快我们就能知道了。”车速放缓,梅先生看了一眼窗外的街景,笑道,“我们到了,下车吧。”
谢南湘紧绷了一路的心情在此时终于放缓,他打开车门下了车,军靴踩在有些泥泞的雨水里,有些粘腻的触感。
他抬起头,正了正帽檐,迎着飘落的雨丝抬起头,然后看见了一块熟悉的路牌。琇書蛧
莫利爱路,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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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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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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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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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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