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的宴会已经开场,而比起往日气氛热烈的寒暄攀谈,不少人却是将目光投在了气氛略显异样的前厅。
“谁要让她滚出去的?”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众人寻声看去,一位青年走了过来,他一身西服,身形魁梧高大,光是步伐间便透露出精干有力的作风,颇有上流社会人物的架势,只是脸上有一道淡淡的刀疤,无端多了几分狠厉粗豪的气质。
此时走出的青年无疑为错综微妙的局势注入了最强的一股暗潮,周围不少绅士名媛都伸长了脖子观望着,再恨不得扯长了一双耳朵凑过去听个清楚。
“他谁啊?”有人小声地问。
“不知道……”
见到他的那一刻,郭经理心中暗道不妙,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脸上还是扬起笑容道,“傅冬先生,可是傅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傅冬并没有看他,只是恭敬地对白茜羽说,“不好意思,小姐,我来晚了。是我没有安排妥善,实在抱歉。”他的眼神里有些未尽之意,大概是为傅少泽没能亲自过来接她而赔罪,当着旁人的面,又不敢说得太明。
“没事,也没有等多久,只是……”白茜羽扫了一眼郭经理,沉静时的目光有些倨傲,“这位郭经理似乎对我有成见,硬要我出示邀请函,我说了有人邀请我,他偏不信。”
傅冬看了郭经理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不言而喻,却并未多做停留,“郭经理是吗?我知道了,小姐请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想到虞小姐竟会被一个小小的经理刁难,甚至差点被赶了出去,傅冬就觉得手心一把冷汗。
且不提婚约之事,这位虞小姐是老爷故交唯一的骨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是傅家极重要的人物。若是虞小姐今天真的气不过拂袖离开,老爷这个六十大寿还怎么过得好?
听了傅冬的话,郭经理心下一片冰凉。
她……竟然是傅家的贵客?
怎么可能?要知道连华懋饭店的老板沙逊先生见了傅冬先生也得客客气气的,以傅冬先生那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认识这个方小姐口中“交不起学费”的穷学生?
郭经理暗骂了一声,但此时只能哀求的看向方美怡,指望这位方小姐拉自己一把,却不知道方美怡比他更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
傅冬出现时,她就眼皮直跳,等傅冬给白茜羽恭敬地道歉时,她就更难以置信了
旁人或许不太清楚,但她们方家与傅家手底下的工厂曾有过生意往来,自然知道这位傅冬先生是打理整个偌大傅家大小事务的一把手,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傅家意志的代表,与这位傅冬先生结下几分善缘,便有可能搭上炙手可热的傅大少,甚至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傅公。
不要说她,便是她爸爸见到傅冬,那都得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平时那是冰敬炭敬不断,就指望着这位傅冬先生能漏点口风,好跟在傅家后面喝口头汤。
她家不过是一介名流商人,在上海滩如过江之鲫,翻不出一点水花,而人家却是傅家的核心人物,若是想要出来当官从商那便是前途无量,哪是她们一个小小商人能比得了的?
这个时候,方美怡纵使再骄横任性,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平日里仗势欺人是一回事,但这种时候她可不敢再耍横给家里招祸了。
“那男的是谁啊?美怡认识他?”
“怎么美怡很怕他的样子?一定是很厉害的人物吧?”
“不是说那个姓白的交不起学费吗?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玉兰女校的几个女生窃窃私语着,以她们的层次,最多听过傅家的名号,对具体的人物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
只有丁香隐约想起来什么,“傅冬先生?难道是傅大少的那位伴当吗?听说他负责打理傅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说是管家,其实与傅家义子无异。”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虽说她们家有资格带她们进入这样的场合,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地走个过场而已,可傅家中的人依然是她们需要仰望的另一个世界的大人物。
可白同学竟然认识傅冬?而且看傅冬对她的态度可不一般……难道她的来头很大?想到这,众人看向白茜羽的眼光都变了。
傅冬看了方美怡一眼,心下暗自记住,然后对白茜羽伸手虚引,“小姐,宴会快开始了,我带你过去入座吧。”
“麻烦你了。”白茜羽点了点头,她朝丁香挥了挥手,转身而去。
她离开后,郭经理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而方美怡狠狠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玻璃杯摔了出去,发出一声脆响。
.....
虽然傅成山的六十大寿在西式的饭店中举行,以舞会加冷餐会的形式,但老人家的传统观念让他对这样的场合并不感兴趣,只是小辈这么操办着,他也就听之任之。
即便作为宴会的主人公,免不了要与三五友人、高官政要或是各界名流应酬几番,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位高权重,不喜欢听那些客套的奉承,便并不下场去作交流,等闲之人纵使有心想来攀谈结交,也无缘得见他一面。
大厅正中悬吊着六盏巨型水晶吊灯,富有英国宫廷建筑风格的拱形屋顶大厅内,月洞式窗户外是浦江迷人的夜景。
远离舞池喧嚣的九霄厅中,三张欧式长沙发摆在大幅油画像前,白茜羽到来的时候,傅成山全然不知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高兴地站起身,拉过她的手,“梦婉,你来了。”
“伯父。”白茜羽脸上扬起笑,顺势坐到他一旁,却正好看到沙发对面的傅少泽。
他今天穿着一身很正式的黑色西服,竖领雪白挺括,领结干净斯文,俨然是位直接从画报上拓印下的英俊绅士,如果他的坐姿不那么懒散,也没有无聊地拿餐巾叠着喇叭花的话,这个人还算赏心悦目。
傅成山与她寒暄了几句,语气便关心起来,“梦婉啊,最近怎么样?你住的地方,是租的房子?安全不安全?最近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要当心一点。”
“伯父放心,我住在租界里头的,不会有事的。”她不着痕迹地应付过去,她一心二用,眼睛留意着周遭的摆设和人物,嘴上则哄着老人家开心。
九霄厅,两个出口,洗手间在左边……
东边与西边的入口分别有门童负责开门……
傅成山附近的沙发旁边有一个侍者添茶水……
花瓶边有一个穿着马甲的侍者……
傅冬站在傅成山的左手边……
如果有人想动手的话,那么会用什么方式下手?
如果有人是她军事调查处的内应,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她心电急转,一时没留心傅成山说了什么,就听傅成山道,“……伯父实在不放心,你要不还是搬回公馆里头,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白茜羽愣了愣,怎么就说到这儿了?她拿起杯水喝着,掩饰着自己刚才的心不在焉,道,“伯父,我一个人住挺好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放心,伯父不会逼你和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成婚的。”傅成山大手一挥,像是旁边黑着脸的傅少泽不存在似的,“这小子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脾气差,心思浮躁,还要去开电影公司,搞得乌烟瘴气的,伯父之前让你们成亲,是想着怎么说他也能为你遮风避雨一阵子,现在上海法律也完善了,以后他死了,财产也是要分给你的——”ωωω.χΙυΜЬ.Cǒm
“咳咳……”白茜羽一时没留神,差点把水喷了出来,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
眼看那傅少泽脸都跟锅底似的了,傅冬在旁边也眼角抽了抽,连忙道,“老爷,您过寿呢,别说这么不吉利的字儿。”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死的,他也是!”傅成山中气十足地训斥了一句,转而又对白茜羽柔声道,“但是,伯父见了你之后,发现你是这么出色,这么优秀,让你嫁给这样一个浑小子,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所以,我想着你虽不能嫁进咱们傅家来,但毓珍有一句话说对了,其实可以换个方式,让我们傅家继续照顾你……”
白茜羽一怔,就听傅成山郑重道,“我有意将你收为义女,以后,傅家也就是你的家,你意下如何?”
傅少泽似乎是刚知道他爹的打算,倏地一下抬起了头。
唯有傅冬垂着眼,显然是早有预料。
白茜羽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伯父,谢谢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是认义女这件事,还是不必了。”
傅成山皱眉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白茜羽当然有顾虑,她的身份注定是见不了光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被敌人所发现,那么必然会牵连到傅家。
或许在旁人看来,傅家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可是她知悉历史的走向,知悉未来的上海将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权力财富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轮的洗牌,多少显赫的姓氏在战乱与炮火中也不值一提,她怎么好再去为这位值得人敬爱的老人平添几分危险。
白茜羽脸上露出乖巧的微笑,“不,我只是觉得,咱们本就亲如一家,何必要这些虚名?”
傅成山沉吟片刻,拿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热茶,才道,“好,我不勉强你,有什么事,但凡是伯父能做到的,你一定要开口。”
沙发旁,那个侍者的目光停留在傅成山刚放回原位的茶杯上,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白茜羽微微眯起眼,道,“那我倒真有一件事。”
傅成山好奇地道,“哦?是什么?你尽管说,我一定满足!”
“那就是,请您一定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白茜羽说着站起身,忽然朝那个侍者走去,说了声“我来吧”便不由分说地接过了铜壶,恭敬地为傅成山添了茶,“伯父,请用茶。”
傅成山有些惊讶,随即百感交集地接过茶,“好,好,老虞生了个好女儿啊。”他借着喝茶的功夫,将眼里的热意掩去几分,随即放下茶盏,道,“好了,梦婉啊,你们年轻人下去玩玩吧,不用在这儿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说着,他板起脸,使唤傅少泽道,“去,陪梦婉下去转转,带人家好好玩玩,吃点东西,别没事就和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打交道。”
傅少泽将叠得歪歪扭扭的喇叭花丢在一旁,话也不说地就往外走。
要不是被傅成山拘着,他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反正他在这俩人的对话中永远是个多余的。
白茜羽一怔,她还以为今天一晚上她都能在傅成山的身边,但此时她只好站起身往外走,走出九霄厅前,侍者为她拉开门的一瞬间,她的视线扫到了侍者的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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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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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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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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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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