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今天早上傅成山得知虞梦婉就在上海,并且下午就要来登门拜访的消息之后,他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命人好好准备。
可是中午过后,傅成山便不停地来来回回地在房子里踱步,舒姨看不过去,好说歹说将他劝回房歇着,他又坐不住,冲到傅少泽的房间里,又见他穿着睡衣无精打采看杂志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勒令他立刻换好西装穿好皮鞋。
等傅少泽捯饬完,他还是怎么瞧怎么都不满意,对着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你说你这副惫懒模样,哪个姑娘见了会喜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打起精神来!不要驼背,像什么样子!”
傅少泽看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不会还想把人家娶进门吧?我话说在前头,虞梦婉现在主意大得很,脾气又冷又傲,也不吃那父母之命的老一套了,可不是你印象里那种大家闺秀……”
“你瞎说什么?”傅成山非但不信,还对他的话感到很生气,“梦婉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听话懂事,我见过的女孩儿没有比她更文静守礼的了,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见了人就知道了。”
傅少泽懒得与他多说,索性躲到客厅里去了。
一直等到一点半,傅成山按捺不住要下楼,舒姨又把他劝住,说人家是小辈上门拜访,待会儿人到了再下去就行了,他便也稳重地点点头,坐着不动了。
两点钟的时候,白茜羽再次踏入了这栋熟悉的别墅。
一进门,她便见到了百无聊赖坐在沙发里的傅少泽,有些意外,但还是打了个招呼,傅少泽见她手上拎的大包小包的,问道,“这是干什么?”
白茜羽左手是一盒包装精美的果篮,右手抱着一捧鲜花,还拎着袋糕饼,她将东西放在桌上,“上门拜访总不能空着手……”果篮有些重,她拎得手心发红,她吹了两口气。
“我爹不喜欢这些有的没的。”傅少泽皱眉道,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叮嘱对方两句,“还有,你还不清楚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吧?他这人固执,脾气暴躁,规矩又大,喜欢端着个大家长的架子,而且今天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到时候要是脸色不好了,你自个儿看着办。”
结果对方很惊讶地说:“不会吧?我以前也听公馆的下人说起过,伯父温文尔雅,待下人很宽和,从不打骂责罚的……他心情不好,是不是你惹他了?”
傅少泽再次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算我多管闲事,你不信就算了。”
没一会儿,傅成山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了。
他一身长衫,手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绷得紧紧的。
白茜羽见状,站起身,喊了声,“伯父……”
傅成山沉稳地点点头,“梦婉,你来了。”
“伯父,我来晚了,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要是知道您回了上海,我早该第一时间来拜访您的。”在傅少泽愕然的目光中,白茜羽微笑着上前,双手奉上鲜花,“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买了些……”
今天的白茜羽,素色旗袍披着针织的开衫,淡淡的妆,姿态恭敬中透着些亲近,说话的语气乖巧又轻柔……傅少泽在心里忍不住狂喊:昨天那个把红酒泼他脸上的人究竟是谁啊?你人格分裂吗!
这还不算什么,紧接着,他就看见傅成山接过花束,竟然爱不释手地在手里看了看,“不错,你有心了,这花真漂亮,看着让人心情都变好了,来人啊,拿去插在我房间的花瓶里……”
傅成山平时在他面前如寒冰般冷硬的面孔,此时绽开了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等白茜羽将扎着绸带大蝴蝶结的果篮奉上的时候,他更是连连点头,音调都像是被蜂蜜泡过似的,“哎呀呀,买这么多东西啊,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傅少泽觉得自己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没记错的话,自家老爹是最不喜欢这种花花草草之类没用的东西吧?而且为什么忽然用这么恶心的语调说起话来了啊!刚刚中气十足地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人在这装什么啊!
就在傅少泽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傅成山忽然看向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冷冷地道,“你看看人家梦婉,多贴心!你呢?什么时候这么孝顺过?”
不知道为什么傅少泽反而松了口气,心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他平时熟悉的亲爹。
可是接下来,两个人的相处还是一路朝着傅少泽难以理解的方向发展了。
“不错,长大了,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傅成山和蔼地打量着她,“孩子,坐过来,坐近点儿,别见外,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白茜羽便坐到他身边,“伯父,其实我一见到您就觉得很亲切,虽然我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见了您就觉得很熟悉,就像我爹在世时一样……”
傅成山听得有几分感慨,“来,你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白茜羽就将虞家的种种情况娓娓道来,听到虞父让她不可来完婚,说“齐大非偶”时,傅成山红着眼眶长叹一声,“老友啊……”却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再听到游氏一人拉扯她长大,最后也因病去世后,傅成山也不由握紧了手杖,难掩内心的不平静。
但这样的情绪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白茜羽将这些往事三言两语带过,转而讲起自己刚到上海时发生的趣事儿,什么去宴会第一次喝酒便喝醉了,什么不敢穿新式的衣裳,什么见到电灯洋人惊慌失措……她把小环的心路历程张冠李戴,直接套在了自个儿头上,听得傅成山时而微笑,时而沉思。
最后,她便表示虽然有种种不适应,但她觉得留在上海能学到许多新东西,所以选择离开了傅公馆自力更生,如今正在一所女校读书,想要抓紧脚步跟上时代的新浪潮,争做摩登女性,自强不息,奋发图强……傅成山连连点头,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
而对着这位故人之女,一向不苟言笑的傅成山也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念叨着直隶的水土风貌,念叨着以前和虞父的交往,念叨着她刚出生时曾经抱过她……最后让人将书房的相片那下来,说到动情处还流了几滴泪。
于是,这一番畅谈下来,傅成山对白茜羽的印象非常好,懂礼貌,嘴甜,会来事,又个性独立,不像是那种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小姐,他真是再也没见过比她优秀的女孩了。
白茜羽对傅成山的印象也相当不错,和蔼,好说话,念旧情,又很通情达理,不像那种动不动拿规矩压人的大家长,真是一位值得人去尊敬和孝顺的长辈。
在两人言笑晏晏的合家欢氛围中,被遗忘的傅大少爷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想走不敢走,想说话插不上嘴,他只好低头玩自己手指甲发呆,在两人说起什么事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时,还是忍不住瞥过去一眼,发现没有人在乎他,他又只好憋屈地低下头,将手里的纸巾叠成小青蛙。
妈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白茜羽与傅成山一见如故,这一谈,便谈到了天黑。
傅成山自然是盛情留她在家里用饭,吃饭的时候,傅家的长女傅毓珍也特意赶回来了。作为曾经的上海滩第一名媛,结婚生子后的她为人处世更是八面玲珑,原本融洽的气氛在她的帮衬下更是相当的愉快,宾主尽欢。
只是酒足饭饱后,傅成山终于提起了定亲之事。
他摩挲着手杖,沉声道,“梦婉啊,我知道你爹的意思,但我们傅家虽是从商,却也懂得‘君子一诺’的道理,既然亲事已定,那么就万万没有悔改的道理……”
一直默不作声的傅少泽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白茜羽。
他知道对方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也不会说出霞飞路那天发生的不愉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当口他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紧张。
白茜羽微微一笑,“伯父,我明白的,其实,我来拜访您,也是想将这件事说清楚,做一个了结。”
在傅成山不解的目光中,她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然后看了一眼傅少泽,轻声说,“我与少泽已经退了亲了。”
解除婚约书,两三行字,以及两个鲜红的指印。
看到这张纸,傅成山的脸色如挂了霜般,却没有太多震惊,想来他早已料到两人私下达成了什么协定,虞梦婉才会独身一人离开,但此时虞梦婉如此洒脱地坦白此事,心下还是猛地一沉。
他定定神,开口道,“梦婉……我这个儿子行事狂妄,惹得你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这门亲事,毕竟是我与你爹订下的……”
“伯父,我虽来上海没多久,但也知道时代不同了,而且,对于我而言,最关键的一点……”白茜羽垂了垂眼,脸上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傅少泽倏地抬起眼看向她。
傅成山与傅毓珍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所以,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吧。以后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希望可以时常来看望您老人家。”白茜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傅成山一边连忙站起身,一边用手杖去戳傅少泽,道,“还不去送送人家!好好把梦婉平安送回家!”
傅少泽低着头起身,没说什么,去拿了外套。
几句客套话之后,大门打开,随即又关上了,傅成山看着缓缓驶离公馆的车子,叹了一口气,“多好的姑娘啊……”
傅毓珍好笑地看着他,“爹,还不死心呢?人家可是对嫁进咱们家这件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Χiυmъ.cοΜ
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傅毓珍已经看出这位虞小姐是何等样人了,聪慧,果断,人情练达,不像是刚走出深闺的,倒像是在社交场上浸淫许久的,论谈吐论气质,这上海滩那些自诩“摩登”的女子还比不上她万分之一。
至于她说已有心怡之人的事,倒不一定是真的,很有可能是为了给傅家一个台阶下的托词,若真是这样,只能说她实在面面俱到,万事都不教人为难了。
“不,我不会勉强梦婉嫁给那小子的。”傅成山摇了摇头。
傅毓珍一愣,就见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他不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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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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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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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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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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