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小道消息就像是疯长的野草般铺满了各个小报的板面,有的报上说傅公子不日将要完婚,有的说两人在舞会上举止亲密,更多的则是猜测是因为那位直隶老家来的未婚妻形容粗鄙,不通礼仪,这才低调行事,这种说法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迎合。
虽然傅少泽在上流社会一直是个不务正业的形象,但是他生得一副俊美的容貌,家中有权有势富可敌国,又开着电影公司,时不时与影星出双入对,八卦消息满天飞,时时刻刻处于话题的中心,凡是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好事群众讨论上好几天。
当今的上海滩最追捧的便是这样的故事,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偏被家庭所束缚,指婚给一个裹小脚不识字的乡野村妇,结了婚还要忍受着对方的无知和愚蠢,最后公子向往自由恋爱,休了村妇,与浪漫而又热情的新派进步女青年携手一生,于是很多读了报纸的女子都为可怜的傅公子掬一把同情泪,为他日后不幸的婚姻生活而默默祈祷。
于是,白茜羽便也第一次在民国的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新闻。
……感觉有点微妙。
不过感慨了一阵后,她没有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下自己这位未婚夫的“热搜体质”,啧啧称奇了一阵,随后就抛在了脑后。
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对于这种事情早已“脱敏”了。
之后的一连几天,白茜羽都没有见到傅少泽。
白茜羽有一次表示想出门,舒姨却面露难色,说您人生地不熟的,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缺什么吩咐人去置办就是了。在白茜羽表示只是想上街逛逛后,舒姨却说,“等傅少回来了,让他派车带您去就是了。”
白茜羽没什么想置办的,她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她理出了自己目前最需要关心的两件事:一是物价,二是就业,前者关系到她能需要多少钱才能在这座城市生活,后者关系到她通过什么手段在这个世界谋生,明确了这两点之后她才有追求独立生存的前提条件。
报纸和傅公馆的下人是她目前唯一的途径。
她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将有用的信息就都记下来,比如一盒香烟的价格、各个租界的讲究、租赁房屋的手续、某公司招聘文员的信息、某些地方开店要拜的码头……不知不觉也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七八页。
相比起白茜羽充实的生活,小环显得有些迷茫。
她不喜欢这个到处都亮得吓人的大房子,不喜欢潮湿的天气,更不喜欢放了糖的炒青菜——虽然前两天她还想亲自下厨给小姐做一顿饭,进了厨房却被“自来火”①差点燎了头发。
当她终于克服着恐惧学会了如何在“自来火”上烧菜时,却又被爬过的蟑螂撵得抱头鼠窜,她从没见过长这么大的蟑螂,尖叫着逃窜时,眼见那油亮油亮的大黑蟑螂一度振翅欲飞之际,一旁的厨娘抄起扫帚,十分淡定地拍死了。
总之,一切都让小环很沮丧。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没用。
但她并不气馁,作为小姐身边唯一的丫头,她必须为小姐遮风挡雨,辅佐她在傅家站稳脚跟。
临海城市的夏天总是潮湿而多雨,今天上午落了雨,下午却短暂地有了阳光,在屋子里憋闷了好几天的小环终于解放了,便拉着白茜羽到花园里散散步。
“……然后,我就看到那个洋婆子了,她生得好可怕,绿色的眼珠子,黄黄的头发,还冲着我笑……好可怕啊,像妖怪似的……”小丫鬟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脸上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还有啊,那个街上的女子,穿得也太羞人了,那衣裳都是纱的,肉都透出来了,穿了跟没穿似的……小姐,你有没有听我说啊……”说到一半,见白茜羽走到她前头去了,她又连忙去追。
昨天她壮着胆子和厨房的丫头一块儿上街去买菜,没想到没走两步,她就吓得魂不附体地逃回来了,好是羞愧了一阵,结果今天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叽叽喳喳地和白茜羽说自己看到的新鲜事。
“在听在听,张嘴,啊——”白茜羽剥了颗糖,丢进她的嘴里。
“唔!好甜啊!”小环果然不说话了,腮帮子鼓鼓地含着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双丫髻也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着。
白茜羽不清楚小环在直隶时是什么样的,但比起刚到上海时,她看起来都活泼了不少,身上也渐渐没有那股深宅大院里的陈腐味道了。
等糖化完了,小环也找到了新的话题,“小姐啊,你说,上海这地方怎么老是黏糊糊的,还没个好天儿,我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都没干呢。”
“相信我,明天也不会干的。”白茜羽早就习惯了南方的气候,她上辈子没少在魔都待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怎么,想回去啦?”
“不,奴婢不想回去。”小环试探地看着她的神色,旁敲侧击地说,“小姐若是这次没名没分地回去了,还不知要被旁人怎么编排呢……”
“报纸上许多登报离婚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茜羽说。
“哼,我看那些离了婚的女人也未必过得好。”小丫鬟想来也是对这阵风潮知道一二的,说得头头是道,“您说,一个女人没了丈夫,就是家里没了顶梁柱,那该怎么养活自己?还不是得低声下气地伸手问男人讨?”
白茜羽不与她争这些,笑眯眯地逗她,“噢,那要是这丈夫在外头花天酒地,这女人可如何是好?”
小环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道,“这男人嘛,难免三妻四妾,您可不要听那些妖婆子说什么一夫一妻,再拿这个去要求姑爷,不然难免婚后不协。”
白茜羽干笑,她可以毫不夸张地猜测,在游氏的培养之下,别说是有几个暧昧对象了,就算是傅少泽堂而皇之地纳小妾进门夜夜笙歌,虞小姐也只会端庄谦和地点一点头,说不定还褪个镯子下来跟人家互称姐妹,以维持后宅的安宁祥和。m.χIùmЬ.CǒM
其实上辈子她就不是很向往婚姻的那种人,这到了民国——就更不向往了。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车声,一辆黑色车子驶了进来,小环雀跃地拉着她的手说,“小姐小姐,姑爷回来了!”
“不是他的车。”白茜羽不用看车牌也知道,这是辆一九三○式的雪铁龙汽车,虽然与傅少泽的车子外观一样都是黑色,但在懂车的人眼里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啊……”小环失望地瘪了嘴。
那辆雪铁龙驶进来,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白茜羽与小环,慢悠悠地从她们身边经过,然后停了下来,驾驶室的人摇下车窗。
“傅少泽人呢?”
说话的是一个很摩登的青年,戴着墨镜,头发梳成中分,配着一身白衬衫配格子马甲,衬衫的扣子解开两粒,因为没有系领带而显得很随意。
他一只手搁在窗沿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姿态潇洒自如。
白茜羽四处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不在。”
青年“噢”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跑哪儿去了?我正准备顺路捎上他吃饭去呢。”他一路开过来远远看见这两个旧时代打扮的姑娘,想当然地以为是公馆中新来的下人。
就在这时,小环冷不丁迸出来一句,“您找姑爷吗?那……我让舒姨去通、通一个‘德律风’。”①她最近努力在理解这些洋人的怪玩意儿了,听到有声音从小匣子里传出来也不会大吃一惊了,就是还不太敢说出口。
“姑爷?”那青年一惊,把墨镜往下压了压,狐疑地问,“什么姑爷?”话说快了,他的一口京片子暴露无遗。
白茜羽瞪了小环一眼,果断道:“不,你听错了。”
“是吗……”青年半信半疑,嘀咕着准备发动车子。
“是‘绯洋伞’!”小环忽然平地惊雷般地喊了一嗓子,“我家小姐是姑爷的‘绯洋伞’!”
这是她从下人那儿学来的词儿。那天小姐告诉她要入乡随俗,听说上海讲洋文的才有牌面,她便在这件事上留了心,听到一个单词便死记硬背下来。
绯洋伞,Fiancée。
未婚妻。
这是小环记得最牢的一个词。
白茜羽真想把小丫鬟捂着嘴拖走,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和那青年同时愣了几秒,几秒后,又同时大声地说道:
“你就是傅少泽的未婚妻?”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两秒,这时舒姨听到动静从别墅里跑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凯文少爷,您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凯文少爷”却看也不看舒姨,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盯着白茜羽看个不停,“没想到啊,你真从直隶来找傅少泽完婚来了?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还看报纸上说呢,啧啧,跟传闻里一模一样啊……”
三绺梳头,两截穿衣。
完全是个旧时代里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嘛。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纯粹只是有些八卦,但这样直接的注视还是让小环皱起了眉头,上前一步道,“放肆,既然知道是傅家女眷,还不懂得非礼勿视么?”
“对对对,就是这个!”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凯文少爷乐得直拍手,“傅少泽那小子摊上这样一个老婆,想想我就……”
舒姨尴尬地夹在中间,她知道这位段家的公子最爱胡闹,那是什么话都往外说的,连忙劝道,“那个,凯文少爷,我们家少爷今天中午便出去了,您要是找他有事的话……”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路过想找他吃个晚饭,他人不在就算了……”段凯文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浑不吝的笑脸,对白茜羽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段凯文,我是傅少泽的好兄弟,你以后也是我的嫂子了,哈哈哈哈……”
说完,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嗡”地一声,车子便不要命似的直直往后倒,接着一个利落地掉头,冲出了傅公馆的大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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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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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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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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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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