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弯弯凝眸一视,震惊不已。
“杵着作甚,过来!”
云奕诲拂掉洒落满筐的桃花,递给她,慵懒的语调夹带着不以为意的云淡风轻:“你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梁弯弯神色讷讷接过盛满袅袅茶香的编织篮,落满花瓣的青石地板上,还有摆放整齐香烛元宝......
瀛洲风俗中有言,若于离去之地取下一物,祭拜时随身携带。逝去之人便会在投胎转世后,通过此物寻得尚在凡世之亲人。此株盛放的桃花,便是梁榭潇从荠苨城带回之物。
碧青色的瓷杯缓缓注入色泽清醇的毛尖香茶,氤氲漂浮的浓香如同身形婀娜的女子,舞动着纤细的腰肢,渐次浮散于四周。
“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女梁樽月于瀛洲相府内叩拜您的悉心哺育之恩......”
母亲并无衣冠冢。
父亲从未相信母亲已然离世,不准许任何人祭拜或者设立衣冠冢。
嗷嗷待哺的年纪,母亲薨然离开。可怜如她,只在父亲的书房见过母亲一次----那是一幅精简的丹青。描摹的线条细致精柔,不落俗套,将母亲绝美清湛的神韵美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梁弯弯抬手摩挲青嫩的脸颊,如星子般的杏仁染上一抹殇郁之色。三岁时,浑身病态的外祖母曾紧搂着她,泪落如珠散:“你与你儿时的母亲,足有八分相似......”
眸眶泛起水泽浮雾,她止不住掩唇,泪水沿着眼角打落手背。
这时,一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帕晃入她的眼帘,梁弯弯沿着巾帕上睨,烛火映照下的云奕诲闪过别扭不适的神色。
她烧完最后一块元宝,默默接过他的掌中之物,微错开身:“你也祭拜一下父母吧。”
“之后呢?”他双手环胸,平视了她一眼,“亦如你一般,涕泪纵横,哭声堪比九天惊雷?”
她:“......”
梁弯弯深吸了好几口气,半晌才说服自己不与他计较。正欲抬脚离开,扑闪的香烛髣髴一道无形之掌,猛攥住她的心口,呼吸都不由得凝滞了好几次。
算了,就当是为适才伤人之言赔罪吧。
她再次蹲下身,将编织篮中的元宝纸币投入金盆之中。火光映衬下的水嫩清容,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童,令一旁看似浑不吝的云奕诲目眩神迷,此生再也移不开视线。
“魏剡。”
烟涛微茫的独木舟上,阖眸静默的魏剡猛地睁开双眸。
“魏剡......”
这一声,如同绵针猛地扎入他的百会穴,瞬间惊起他的觉知。
雾涛茫茫处,一抹如星子般的微光在幽邈的波涛深处闪烁着。片刻,薄雾渐次散尽,一立在波心中央的婀娜女子,一身纯白如雪的织锦纱裙,如瀑布般的青丝垂落双肩,精致的鹅蛋脸绝世倾城。
他目瞪口呆,哑然磕巴:“林、林甫……”
季林甫微微展露笑颜,宛若百花枝头那一抹春杏,娇美清香,惹人怜爱。
“你……好吗?”
季林甫默然垂眸,一抹忧伤从眼底淌过:“魏剡,你已错过一次,勿再重蹈覆辙了……”
“你此言……是何意?”
他蹙眉,撑着额际,只觉脑袋重如千斤,脑海中一片空白。
季林甫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咬咬牙,继续劝诫:“听我一言,如今大错已铸,你若再执迷不悟,终究会自食恶果……”
话音还未落地,清隽修长的男子脸色倏然一变,脊背白衣深裂,白翅在空中扑棱。赤红双眸如同一道漆黑的深渊,卷走俊朗如修竹般的魏剡,徒余狠厉决绝的魔尊旻嬜。
“天下之人,谁都不可对本尊指手画脚!”
狂妄自大的口吻,随同猛振的双翅,髣髴龙卷风般,刹那间席卷整片涛海。翻滚汹涌的涛浪如同横冲直撞的野兽,张口血盆大口,只一刹那便将他们二人吞没。
“啊——”
噩梦连连的魏剡猛地从梦中惊醒,整个人神色怅惘,凝滞片刻,髣髴想起什么事了般,跌跌撞撞跑出金碧辉煌的殿宇。
途经回廊时,迎面撞上一盛装打扮的华服女子。
“陛下——”
回答她的,是急促离去的脚步声。
白衣凌乱的魏剡,步履渐缓,御书房内透出的青焰微光,映照在窗棂门扉上,亦照亮了他惊慌失措的双眸。他稳了稳胸口如潮涨潮落般的翻滚气息,髣髴凝聚了半生的力气般,径直推门而入。
片刻,门在身后阖紧。
皎月升空,倾泻而下的光缕银白如雪。
银线投射廊檐的一隅,徐徐浮出两道透明的身形,轮廓逐渐明晰——眉头深皱的梁仲白半搂着气若游丝的季林甫,凝了些许真气从腰腹灌入她的经脉,唤醒她的意识。
清辉浅浅,映照二人。逐渐恢复些许气力的季林甫掩唇轻喘了几声,失神落魄对他道:“失败了……”
梁仲白抬手,大掌在空中虚握了下,漆黑的深眸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落寞,终是落下长臂,不动声色轻声细语安抚她:“无妨,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想?如何想?”季林甫冷斜了他一眼,仗着他的不离不弃,毫不留情讥讽,“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琉璃瓶中,单寄渺茫如尘埃的希望于他人?”
梁仲白垂眸未答。
他们二人的灵魂,因逆天命盘的无情转动,被身处时空他处的季梵音与梁仲白所挤走。魂魄无所依仗,只蜉蝣于苍茫天际,仿若无根的浮萍,到处游荡。
“早料到你们会来此处。”wWW.ΧìǔΜЬ.CǒΜ
沉音厚重如骊山之石砸落忘川湖,瞬间激起季林甫心口的千层浪花。
心有所料的梁仲白不着痕迹将季林甫护在身后,双手抱拳微躬:“司命星君。”
夜风微起,薄雾弥漫,片片花白胡子浮散在空中。单手持拂尘的司命一身织锦轻柔长衫,蓦然显出真身。
他似笑非笑看了神色各异的二人一眼,举起掌中晶莹剔透的瓶状物,状似不经意发问:“本星君不知,如此小巧之物竟被人称为暗无天日的琉璃瓶?”
梁仲白脸不红气不喘解释:“司命岔听。”
“若真是如此,你二人为何还欲想方设法逃出琉璃瓶?”
季林甫默然片刻,清容如同踱了层银光般澄澈如水。敛衽,微朝他福了福身,模样清傲,轻音宛若莺啼:“林甫多谢司命续魄之恩。至于适才之言,林甫并非有意冲撞。然,梵音等人遭耄耋三番两次设计,几近命陨。而今又为了救瀛洲王后苏幕遮,以身引雷,香消玉殒……”
当年她以梦泪别梵音,灵魂即将消散之际,幸得司命及时赶来,以仙法护住她的元神,并投入远昇八大镇器之一的鸣鎏瓶中养护。
虽魂未附体,却一体同脉。
梵音即将命陨之际,她如有感应般心焦魄乱。
“恕林甫坦言,坐以待毙之事,非林甫所能持倚之!”
“果真是个清骨傲烈的女子,”司命挥了挥拂尘,不怒反笑,旋即又云淡风轻道了句,“可你适才所为,又是凭何依仗?”
季林甫默然抿唇:“林甫承认,适才之举,确非智者所为。”
“那你可曾想过,强行入梦,入梦之人一旦遭到反噬,驱动此阵法之人,将会灰飞烟灭!”
季林甫猛地惊蛰,视线不由得偏移,长身玉立的梁仲白不知何时已单手撑地,浑身如同筛糠般发颤,鲜明的轮廓此刻惨白如雪。
“三王爷……”
她惊忙伏在他身旁,双眸如掀起滔天的巨浪般氤氲了视线,焦灼的神色一览无余。
此阵法,是二人于鸣鎏瓶修行过程中,他最游刃有余之术。凝法启动前,他那如峰般清俊的眉宇清淡似水,髣髴平静无波的湖面,毫无波澜。
“本座之所以能护住你的元神,皆因他费尽心力为你寻得了永生草!”
与其说费尽心力,不如说是九死一生。
永生草,乃上古至纯至善之神物,生长于天尽头的海之涯,此地能聚天地之灵气滋养万物之植永生草。因其能转圜续命,三界之人无不趋之若鹜。然,狂兽饕餮早已将此地盘踞。
欲得永生,必先卒身。
季林甫垂眸咬唇,翕了翕鼻尖,从儿时初识至今,他似乎……从不擅言辞。或者说,她从未认真了解过他!
——“途经闹市,偶然所得,你可将就尝一尝。”
四岁,不慎摔伤,浓稠熏人的中药几近耗尽她的耐心。他的糖葫芦,令她笑逐颜开。
——“若你不愿,我断然不会勉强。”
十岁,少女懵懂,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之言流散整个瀛洲。刚从蜀地回京复命的他闻言,连夜风尘仆仆而来,在相府外徘徊一夜,只为第一时间宽慰她的羞赧不安。
——“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十六岁,神色落寞的他忽然背过身,策马离她而去……
可……因何而起?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纤瘦的双肩忽地一重,双眸紧阖的梁仲白已深陷昏迷,气息奄奄。心口如被炭火烫过一般,令她彻底慌了心神,心急如焚开口:“司命,救救他……”
“喂他服下。”
褐色圆丸入口即化,俊容依旧惨白如纸。
季林甫正欲抬眸,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的神识,快闪的画面如同疾风般逐一掠过。她捂着恍若被撕裂的脑袋,眉黛深蹙,神智混乱。
这一幕又一幕,陌生……似乎又很熟悉……
目睹这一切的司命几不可闻叹口气,问她:“你可愿为救他,付出一切?”
呼吸渐次急促的季林甫,记忆刹那间复苏,泪水浸染了她的眸眶。季林甫颤颤巍巍抬手,柔夷抚了抚他的轮廓,唇角微勾,嗓音轻婉:“心甘情愿。”
仲白,原来你我早已是命中注定!
司命闻言,挥动拂尘后退,以灵力驱动掌中的鸣鎏瓶。
片刻,紧紧依偎的两人化成一道轻柔的风,飞入鸣鎏瓶中。司命旋转鸣鎏瓶,上方纹刻的青木奇花如同蜿蜒多姿的蝴蝶,视线下移,一道如拇指般大小的裂痕落入眼帘。
髯须花白的司命挥了挥拂尘,裂痕刹那间消失无踪。
御书房内
烛影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汉白玉大理石铺曳之地,如同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精雕玉琢的纹理上方,倒映一道孤孑清冷的长影。长影揉捏着双额,眉峰褶皱如川,神经紧绷如弦,
方形案台上,奏折杂乱无章,唯独一盏清幽凝燃的雀灯,浅芯明灼,火焰呈碧玉状。
经脉突兀的手掌猛地攥住案台一角,魏剡强忍如针扎般密密麻麻的抽疼。痛觉缓缓褪去,急促的呼吸渐次平缓。他轻若无声睁眸,火焰上方横置的凝白玉簪,淌过琥珀色的眼底,如迷雾般的谜团渐次袭上心头。
颤颤巍巍的手掌抚上瓷玉般的灯盏,神色怔忪。
那些画面......是真是假?
“司命。”
书房一隅,目视前方的白胡子司命眉目深沉,烛光投射下的眼睑郁色浓厚:“如何?”
用了隐身咒的两人,端然持立。
“子衿姑娘轻而易举瞒过天上诸仙,已办妥。”
司命若有所思片刻:“三国而今是何局势?”
“闭关锁国,互不来往。”
“咳咳咳......”
容荔忙扶住骤然咳喘的司命,字斟句酌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所虑:“恩人她......会醒来的吧?”
司命掩着胸口咳嗽两声,双目一瞬不瞬盯着前方呈碧玉状火焰的凝魄灯,外罩一层无形屏障的白玉簪漂浮其上,如同静若无声的处子,灼灼其华。他默然垂眸,轻声低喃:“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九天玄雷威力迅猛,仙魔两界受之亦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季梵音一介凡人?
虽千钧一发之际,玉魂献身护主,将其吸附如玉身。然,这五年的凝魄结魂,玉与她已融为一体。若想唤醒她,难上加难。
五年前的荠苨一战,元神离体的他不得不随同容荔返回无名仙山,元神刚一修复,他便迫不及待下凡。
“嘶----”
大掌攥紧凝魄灯的魏剡,如车裂般的撕裂痛觉揪扯着四肢百骸。纱帘隐隐浮动,一股诡异的气氛占据各个角落。又一声‘嘭’响,修长的身形猛摔入地。如鬼魅状的左脸明晃晃凸显两道狰狞疤痕,诡斜的白雾侵袭,适才之景如同翻滚的潮水,汹涌而来----
遗世独立如悬松般的清傲女子,葬身于玄雷之下。徒留一只莹润剔透的白玉簪,与皲裂地舆叩出低闷声响。
场景又一转换。
亲眼目睹她的以身殒命,白翅扑陵的‘他’不仅无动于衷,更是露出阴狠森寒之笑。
浑身抽搐的魏剡,蜷曲四肢,猩红之眸时隐时现。
司命见状,幽眸一沉,强撑重伤之身,凝掌捏诀,半晌才摁下他的即将冲破阻碍的魔族之血。
心当即落下一个决定:那件事,已刻不容缓!
“通知子衿,立马着手准备。”
容荔犹豫不决:“可是......”
“快!”
再迟一些,就来不及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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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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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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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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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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