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依旧带着一贯的,彬彬有礼的温柔笑意。
如果看不到他灵魂的扭曲,那实在是很让人舒服的笑容——纯净,优雅,不沾染丝毫的埃尘。
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神情,要么是真的纯净如水,或者,是深不见底。
她曾以为他是前者,却想不到是后者。
这拥有着无垢的气质的半仙之躯,赢得过她的信任,现在,再次面对这面容,这神情,她只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对着这样一张充满了虚假的面孔,想要伪装出和善来比对着满脸戾气的容颜要容易得多。即使是不大善于隐藏自己内心的锦,也可以很轻易地勾起嘴角微笑。
“我还以为,除了走场面,你会异常嫌恶我们夫妇,再不愿意进苍心阁,也不愿意看我和阿痕的脸。”
锦莞尔一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之。何况仙君和皇妃大人又都是生得这样不俗,如果我不肯来,那也不是因为我嫌恶你们,而是因为,我怕见了你们,会自惭形秽。”
“啊啊,果然夸赞的言辞最是顺耳——哪怕明知道是违心的假话,我竟然也觉得很舒服呢。”苍默微笑,对奉上茶和点心的红衫侍女点点头,柔柔地说了一声:“丹珠,谢谢了。”
丹珠肩膀一颤,脸登时变得比她烈烈的衣衫还红,但几乎是立刻,那红意便消退,她很自然地朝苍默灿烂一笑,道了句“仙君太客气了。”
声犹在,人已经退了出去,将门掩了上,声音在外回荡:“奴婢就在门外,有需要随时传唤便是。”
锦呆怔了片刻。
“怎么了,锦,见我的小侍女办事得力,举止得体,看中她了?”苍默不无调侃地道:“真遗憾呢,她是我苍心阁中我最看重的一个仆侍,你看中了我也不能送给你。不过除丹珠外,父王赐给我的其他仆侍也是极好的,你要是想要走一个半个的,稍后我可以把他们唤来,让你相相面。”
“多谢仙君好意,可仆侍什么的,我实在是使唤不惯,便罢了吧。”
星目之光,钉在苍默身上,上下流动。
“啊啊,锦,该不会是你不屑让四阶仙族仆侍服侍,想让我去你的柔云殿替你收拾打点吧?”苍默圆圆的荔目只剩了一条缝,咧嘴笑着,小小虎牙露出唇外:“这个嘛——请恕我拒绝,倒非我觉得做这种活计多么粗鄙,而是我家阿痕怀着孕,父王又天天看着我学法术,实在分身乏术。要不咱们再谈谈丹珠?或者我管父王要两个二阶仙族指派给你,我想他应该也是会同意的。”
不是错觉。
绝对不是错觉。
苍默身上那一点点不时会透出来的极其微弱的愤世嫉俗的戾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情绪的驾驭,也和过去完全不是同一层面上的。
如果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他做过的事,确定了他的真实面孔,他现在相比过去,还要更有欺骗性。
“仙君还真会开玩笑,且不论我早就习惯了自己打点饮食起居,旁人眼中再好的仆侍来侍奉我,我也会觉诸多不便,我究竟是该有多大胆子,多不识好歹才会想要使唤您呐?”她将目光移向一边,抿嘴一笑:“不过觉得,现在从仙君身上透出的气息和以前大不一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已——说实话,主上对您的影响,似乎还真是不小啊。”
“呵,难不成我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个引人注目的强者了吗?”苍默半真半假地笑问道。
“强者嘛——我倒是没看出来。”
锦在此处刻意顿了顿,偷觑着苍默的表情,连半点的不自然都没有,仍是笑眯眯地望着她,她便接着道:“比起强者,不如说是比以前更加风度翩翩,更像个真君子了呢。”
“哈,这么听着就像说我原来一直是个伪君子似的。”苍默眨眼。
锦也有些犹豫,想着按照那自称寻踪的男子的话会不会有问题。但她属于虽然聪敏,比较擅长察言观色,能够完美地完成别人交托的任务,自己却一点点都不擅长策谋,一旦被告知了应采取的行动,会随机应变但完全不能再展扩的类型。尽管踌躇半晌,她终究还是乖乖地按他设计的,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难道你不是么?”
苍默先是怔怔,随即不符形象的大笑出声,笑得锦都开始怀疑眼前的是不是披着苍默皮囊的玺颜或者别的什么人——总之不像是苍默。
苍默没有注意锦古怪的神色,自顾自笑着:“当着我的面,这么坦诚地说出内心的想法来,真的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的吧,假情假绪,假言假语,我受够了,不想再装模作样,太累。”
“说的是啊,我也觉得太累太辛苦。不如我们都敞开心扉,明白点说话,明白点做事。”
苍默神色一变,眉间生出一股寒意,给他的脸平添了一丝威严。尽管霸气仍然不足,也已经有了些许慑人的压迫感。
这也是在以前那个总是有些自卑的狼仙身上看不到的。
看来最近他确实从里到外发生了某种质的转变。
“这样敢情好!我就喜欢和这么有眼色的说话。”锦索性不再遮掩内心的抗拒,眼珠中的反感清楚可见:“你明白,我轻易是不会来你这的。”
“当然,打一开始我不就说了,有特殊的事,你是不会想要踏足此处的。能迎来你,还真是我的意外之喜,苍心阁真蓬荜生辉……”
锦冷冷打断:“不是说好不再敷衍了么?”
“说的也是。”苍默的指甲在桌上一敲,有话快点说:“阿痕还指等着我去喂她吃东西,一起和孩子说说话呢。”
“仙君倒是很意外的,对妻儿很宠溺,我还以为你的话,会在他们身上发泄情绪呢。”
“锦,你说大实话都不怕伤到我脆弱的自尊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不像是在自嘲,倒像是在调侃别人一样。
锦脱口道:“仙君,无虚无奉,你似乎真的变了好多啊。”
“毕竟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了,哪怕之前都活在浑浑噩噩中,对这世间万物都不平衡,但是正因为不平,所以不是更应该把自己所没有得到的温暖,全部给身畔所在吗?阿痕是爱我的,我是想要好好对待那个孩子的,这样平静的过活,似乎也不错。”
锦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被他所打动,但是立刻便清醒了过来,挑眉嘲讽道:“仙君,说好的诚恳呢?为什么半刻不到,又开始鬼话连篇?”
“咿,难道现在说实话也是不被允许的么?”
苍默做出无辜的样子。
“如果你要是真的喜欢月无痕公主,就不会当着她的面做那么龌龊的事。你要是真的关心孩子,也不可能会想把他当做你安身立命的筹码,甚至丧心病狂地想把她当兵器用。”
苍默蓦地彻底收敛了淡淡的笑意:“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羽承凌的嘴,不算严吧。”她抛出这么一句。
“那这么口无遮拦地乱说,也未免太不懂事了!”苍默并没有发怒,仅仅是语气中充满了强烈的不满,凝视着锦的双眸中,流动着某种类似杀意的感情:“那么,难道你是来替散羽报仇的?”
锦暗暗思量,他的法力也进益了不少。看起来不再像是稍微动动手就可以消灭的对手了。
“我并不是。羽承凌的话虽然让我有些不快,但是也确实是实话——无论散羽生前和我再怎么姐妹情深,死了之后也就是一抹飞灰。她死了,轻松了,什么压力也不用有了。可我还活着,沉湎在死人的悲伤,在阴影中不敢露出头,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与其祭奠也不被理会,不如安安心心地走自己的路。”
苍默缓和了不少,但并未完全放下警惕,说话仍有冷寒意:“这么说来,你这次来是来和我表决心的?打算放下散羽,和我交好,顺便求父王给你和司姻一个圆满的成亲仪式?”
“正因为我看开了,所以,既不打算和你交好,也不打算和司姻成婚了。”锦悠悠道:“你这么急着促成我和司姻,不是因为想要撮合好姻亲,而是司姻对羽承凌很顺从,我却是个不确定的存在,你觉得用夫君去威胁一个女人,比恋人更有力——若一旦再有了孩子的话,更只能受你们摆布。”
苍默并不否认,说下去。
一个不确定的棋子,永远比掌握之中的更有主动权。我不能把脑袋拴在别人的腰带上。更明白点——我要自由,绝对的,自由,主动的立场,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烦扰的立场。帮你们是情分,不帮你们是本分,才是我最期待的支配。她的手掌心凝出一个琉璃匣子,如果想要摆脱束缚诅咒,首先我就需要把它舍弃掉。
她瞥着苍默,他果真再不能保持淡然。
“这是……你……”
声音由于难以置信,轻微颤抖。
“如你所见,是她交给我的密匣,灵石飞散了没有办法,但剩下的,她消耗精魄凝成的有意识的霜玉,我不想再受她影响的话,它对我没有大用处了。可你可是吸收了她一大半灵力又把她的内丹吞了下去,对你应该很有用的吧。”
苍默的手指悬在半空,快要触碰到时又收了回去。ωωω.χΙυΜЬ.Cǒm
“你在耍什么花招?”
“难得我下定了决心,你不信我就算了。”她缩了缩手:“说不定我一会就改主意了。”
“不。给我。”苍默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把它拢过来。
毫无异状,并没有沾染了毒或是幻术。
他打开来看,七彩的琉璃闪着奇异的光芒。
苍默合上盖子,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锦道:“锦,如果散羽知道你彻底糟践了她的心,会死不瞑目的吧。”
“她本来不也死不瞑目吗?大不了就来找我讨债——我还欢迎她呢,可惜啊,没机会了,我做什么她也看不到。无债一身轻,不是挺好的?”
她一口气说完了话,练声告辞也没说,站起身逃跑似的走了。
生怕停下会后悔。
或怕其中的阴谋陷阱会波及自己。
苍默希望是前者,害怕后者。
可是,前者让他讨厌,后者让他敬佩。
真是矛盾的情绪。
“丹珠!”苍默唤道,满脸莫名盯着锦匆匆背影的丹珠立刻回过神,站在了苍默对面:“仙君有何吩咐?”
苍默不答。
“是不是……和锦大人……谈崩了?”丹珠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崩不崩,真心假意,还是要鉴别一下的。”苍默大声道:“把妄执给我找来,立刻。”
“是!奴婢这就……”
“王……主人,你叫我?”
他就那样出现在门前,似早就侯在那里等待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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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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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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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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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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