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卷起的手袖,擦擦眼皮上汗,道:“苏大人,怎么......可是下官说错话了?下官也不知啊,京城里都是这么传的!说侯夫人为您和裴姑娘张罗婚事,寻钦天监的司丞推算个好日子,门前道路上红幡都挂好了,还有,还有......”
侍从察言观色,见苏宴敛起目色,忙替苏宴问道:“还有什么!”
袁敏真不明白,他不过谈谈京城人尽皆知的婚事,怎么触怒到苏宴的逆鳞了?
对上苏宴的目光,袁敏咽了几口口水,低下头道:“老太傅疼爱女儿,那嫁妆提前抬了好几抬送去侯府,下官估摸着......估摸着就等您回京,便把婚事给办成咯!”
袁敏在官场上摸爬多年,也是老狐狸成精了,一听苏宴这沉沉的语气,再如何迟钝,也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
好家伙,看这架势,原来是侯夫人逼婚,硬要撮合二人在一起啊!
本朝以孝治天下,裴姑娘素有孝名,还有侯夫人撑腰,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苏宴若不想摊上一个不孝、背信弃义的名声,就一定要把亲事结了!
否则日后在官场上只怕举步维艰。
因裴老太傅桃李满门,他门下学生众多,若见师妹受辱于人,恐怕不用老师发话,一人一封弹劾的折子交上去,就能把苏宴的脊柱给压弯!
这样浅显的答案,袁敏能猜到,苏宴怎会猜不到?
他垂眸望着建盏里的茶水,幽幽灯火坠在盏中宛如鬼眼,好似下一瞬,碗口便能生出鬼舌吞噬人心。
苏宴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没料到自己素来软弱、没有主见的母亲,有朝一日竟也会干出逼迫儿子之事。
此事光母亲一人,以她的性子,根本办不出来,除非有旁人怂恿,帮着出谋划策。
是谁?不用猜也知道。
苏宴都不知该怎么说裴静娴好,他长在高门,从小不知遇到多少女人与他献媚,裴静娴那点小把戏,他一眼便能看穿。看上去横冲直撞,只冲他这个人来,其实阴冷狠毒,若得不到他,便要把将他毁得身败名裂。
不过,苏宴轻笑,扔出手中杯盏,目光微动,随着碎地的瓷片骨碌旋转。
裴静娴怎么就料定自己不会背抗侯夫人的意愿?怎么就确定他会怕外人的指指点点?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跑出来横插在他与柳绮玉之间,左右他们的亲事?
那一盏黑漆漆的茶水因船身摇晃,重新流向脚边,苏宴懒得看一眼。
想起少时他与裴苕交好,裴苕的妹妹裴静娴,常常形影不离地跟在他二人身后,苏宴不是没有注意到裴静娴看自己的眼神。
只是不愿拂她兄长和老太傅的面子,未曾说出口如何难听的话、不许她来纠缠自己。
时日一长,落在外人眼里,居然也成了所谓的青梅竹马,自幼相伴。
而长辈之间说要定婚约,也仅仅是苏宴母亲与裴夫人待字闺中时的戏语,实际情况是,两家从未交换过庚帖,裴静娴又算他哪门子的未婚妻?
说起“青梅竹马”,这个词与自己倒也真有缘,柳绮玉有一个对她情深义重的青梅竹马,轮到自己,竟也有一个青梅竹马。
他一时心生庆幸,柳绮玉未随自己来江南,否则叫她得知他有一个莫须有的“未婚妻”,肯定还没听他解释,眼眶就红了,一边骂他王八蛋让他滚,一边兀自抹泪伤心。
苏宴光是想到她落泪的样子,心里仿佛也疼了起来。
他侧过脸去,望着桌案,在一堆工图图纸中,有一张宣纸格外的显眼,上面无他内容,仅仅写着三个名字。xiumb.com
他本来是打算带她一同来江南,在这里成亲,不需要京城亲友的见证,他不愿柳绮玉受那些人的脸色,但柳绮玉父亲的话点明了自己,他的身份太低,低到无法庇护她,无法让她活得自在。
他得站得更高一些,才能堵住那些的人的嘴。
他盼着能早日回去,与她讲讲他给他们三个孩子娶的名字的含义,也不知她喜不喜欢,只是算算日子,一个月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他还能及时赶回去吗?
苏宴垂首,定睛望着跪在地上的袁敏,道:“你出去吧。”
袁敏瓮声瓮气,回了句:“谢大人。”
离开船舱时,忍不住回头,看向地上碎了一片的曜变天目建盏。
前朝善于制盏,盏贵而奇,可这曜变天目盏,实在珍宝中的珍宝,瑰丽不似凡尘物,听说只有在极致幻变的窑火烧制氛围里,偶尔才能生成一盏,再经过战乱的洗礼,如今存世的数目屈指可数。
袁敏将视线从茶碗的碎片移至苏宴身上。几百年家族兴荣沉淀下来极致的富贵流淌在他体内,金玉堆成的锦绣堆筑成了他生长的血肉与骨骼。
有的人生来就是人上人。
可山海长天,大千世界,总有人挣脱不了的樊笼。
他也想看看,和镇远侯府的人,一同看看,苏宴到底有没有这个勇气,违背家族的意愿,辜负寄予在他身上的期望。
月色渐落,日出光曦。
四季在日复一日中交替,西北的秋日比往常来得更早些。
柳绮玉出门时,一阵料峭风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拢拢身上的衣衫,恍惚觉得昨日还穿着薄薄的衫裙,怎么一晃眼,就换上秋衣了呢?
好在身上这件秋衣是用崭新布料所裁,不算厚重,但胜在暖和,上头绣球花纹精致,裙摆随步伐摆动,勾勒出娇媚的身段。
村里山道上,年轻的农家子走出山林,便见一位红衣美人在众仆从簇拥下,一同往山上走去。
斑驳的树影落在她脸上,今日无风,却因她踏过草丛,花香流动开来。
那农家子看得痴愣,对围在山道边的同伴道:“那是县城里头哪家的小姐,闲得无事来我们村里找乐子?”
同伴斜他一眼,指着红衣美人的背影道:“睁大你眼睛看看,那是柳绮玉!”
农家子手上锄头险些掉地,砸中自己脚背,他不可思议地道:“柳绮玉?看不出来啊!怎么一日不见,又,又......又变漂亮了?”
那是因为,从前柳绮玉用的胭脂水粉,都是摊位上几文钱便能买到的粗制劣货,也得亏她小脸蛋儿生得天生丽质,但凡长得寡淡些,这种胭脂上脸,就不是惨淡二字能够形容的。
如今有钱两傍身,柳绮玉又怎会委屈自己,东西是想怎么买就这么买,胭脂自然要挑最好的。
是以她今日敷粉后,气色格外好。
农家子弄清楚缘由,啧啧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柳云生如今竟成了天师,那我们见着他是不是得下跪喊老爷?那,那我还有机会娶柳绮玉做媳妇吗?”
同伴骂一句:“你可拉倒吧,你又不喜欢柳绮玉!你就是看中人家家里骤富,山上良田结出的果实,都把谷穗都压弯了,你就想上赶着舔着做柳云生的女婿!你要点脸行不!”
农家子哼哼,将锄头抗在肩上,道:“别以我不知道,你也想娶柳绮玉!”
山道上村民络绎不绝,不止是因为秋收,到割庄稼的时节了,更是因为今日柳云生把他们召过来,说是有大事要宣布。
众人围在柳绮玉家田地外,交头接耳声愈演愈烈。
因为他们震惊地发现,柳家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变成了大片大片的肥沃田野。
牛羊在山上吃着嫩草,更有眼尖的发现,山坡上竟然有一条河流汇聚,浇灌了这片土地。
人群中有人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里得到震惊的眼神!
怎么可能?
柳家玉米梗地早该割完了呀!他们亲眼所见,前些日子柳家姐弟拖着一筐筐玉米到县城里卖,把他们看得眼酸得要命,如今那本该割完的玉米梗地,怎么,怎么又凭空冒出来那么多玉米!
一阵接着一阵的讨论声,嘈嘈杂杂,不绝于耳,惊动树林里飞鸟。
“你们快看,梨林怎么开遍山野了呢,我上次偷偷来瞧,明明只开了一半!”
这话一说,喧闹声更大了。
众人皆扭头,往左手边看去,看到茁壮的梨树上,一个个金黄的果实缀满枝丫,顿时个个人眼睛瞪得比果子还大。
“咳咳!”
柳云生清清嗓子,一步迈上石头,睥睨着下头乌泱泱的人群。
众人立马噤声,仰起脖子,等待柳云生发话。
可仰到脖子酸疼了,柳云生仍闭着嘴,一句话都没从牙关里挤出来。
有农汉等得不耐烦了,“柳云生,你喊我们来做甚呢!”
他们中不乏从前与柳云生交好的,见柳云生一朝得道,衣锦还乡,早就想巴结了。
可柳云生回来的这些日子,油盐不进,眼比天高,他安排在柳家院子外头的粗使们,壮得跟铜墙铁壁似的,拦着不让人进去,让他们心里痒得要命!
他们想要指责柳云生“忘恩负义,嫌贫爱富”,可又怕这话说出口招来天怒,毕竟柳云生现在不得了啊,是燕朝的天师!
众人再看一眼眼前的绿油油的田野,还有什么怀疑的!
怪不得柳家能丰收庄稼,多亏了柳云生这个半仙啊!
于是也不知是哪个先开始的,朝柳云生高声喊道:“天师老爷在上,保佑我家来年风调雨顺,土地肥沃!”,而后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
这一举动显然煽动了众人的情绪,一排一排人争先恐后地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以头触地。
柳云生站在石头上,抬抬手臂,道:“你们别这样,这......我有什么好拜的?又不是玉皇大帝,真是的......”
他装模作样一会,见无人理他,还在不停地跪拜。
甚至耳边飘来一句:“天师天师,我是后村柳三,你欠我酒钱十文,我也不要了,请你上天的时候,和玉帝王母说说,务必保佑柳三家钱财兴旺.......”
柳云生大恼,去寻那说话人,可人头挤着人头,又寻得到哪个是柳三?
柳云生大声道:“今天把大家伙召来,聚集在这里,是有话与你们讲!我女儿柳绮玉......”
他目光瞄向一旁的柳绮玉。
众人安静下来,随他目光一转,片刻后,再次磕头道:“绮玉姑娘,求你和你爹说说,保佑保佑我我们......”
柳绮玉站在梨树下阴荫处,见他们这样,不由挑挑眉,暂且把今日来的目的压下口,让他们先拜上一会。
这里面可有不少欺负过自己的人!
族长柳全、马二娘、当初捉奸柳绮玉、要甩她鞭子的麻子脸......
柳绮玉看得心情大为愉悦,使唤粗使端把椅子过来,舒舒服服地坐下,背往后靠,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他们跪在脚下给自己磕头。
过了好半天,人群渐渐沉静下来。
她道:“你们磕完了?那就轮到我说话了?”
柳绮玉伸出玉笋般的手指,朝人群里点了几个人的人头,“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来。”
被点中的人先是一喜,可短暂之后,见到柳绮玉脸上扬起意味不明的微笑,脚步一下就沉重得迈不开来。
柳绮玉见他们这副死相,越发觉得看他们一眼,都能把眼睛给糟污了。
偏偏那四个人中,还有不怕死的。
只见青梅瞅一眼一同走出来的马二娘与族长柳全,她握紧拳头,用不那么大、但是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绮玉姐姐这个时候喊我们来,不会是要分粮食的吧?”
柳绮玉笑得灿烂,一双明眸含波盯着青梅那张鼻青脸肿的脸。
说来青梅也确实怪“磕惨”的。
钱元梅一案中,青梅想陷害柳绮玉,故意在衙门上做假证,可事情反转,钱氏父子东窗事发,被押送回城,秋后问斩。
青梅当然没能逃掉惩罚,她被衙役关押进牢狱里、严刑拷打一番,听说伴着耗子、尸臭,在里面足足待了一个月。
出来时,身上脏得两桶水都洗不干净,到现在头发上还有虱子乱蹦呢!
她还成日哭着求村里大夫帮她祛虱。
如今领了教训不够,还想故技重施来分柳绮玉家的粮食啊?
想屁吃呢!当她柳绮玉这么好欺负的吗!
那土地爷系统是不是和她说过,只要打压青梅,便能得到好处吗?
正好,她今天要做成的事,还真少不了青梅的助力,便招招手,笑着对青梅道:“过来,绮玉姐姐有话与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苏大人能在期限内赶得回去吗?
感谢一只大蜜蜜灌溉的7瓶营养液,谢谢蜜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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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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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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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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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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