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孝贤走出去后,沈璧君也跟着过去了。起初他担心她不敢看,但后来他又觉得若执意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这些场面始终是要见的,马虎不得。最好是早见早好。而沈璧君呢,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过几天就是她十六岁生日了,过了十六岁,便要奔着十七去了。她突然觉得,这一年来发生这么多事。现下回头看去,反倒觉得值得。这一年,说真的,比其他所有年份都更沉静,有力道,仿佛骑在一条迷雾之上的巨龙肩头,看遍了自己的人生路似的。她的焦虑也源于此。
想着想着,便笑了。
“怎么了?”白孝贤抚摸着她的后背。
“没什么。”
没什么,并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她脑子里融汇裹缠,还没有到明明白白理清出来,能说出去给别人也听明白的地步。刚听到徐将军被众手下背叛时,她心里先是一阵恐惧。恐惧什么呢?也没什么,自小跟在爹娘身边,听惯了也看惯了,背叛这种事情还少吗?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恐惧的正是“背叛”这个词本身。而徐将军的事,更似雪上加霜一般,将整个背叛的概念提升了一大截。
以前,她所理解的背叛,是一对一的,是相当私人的,蕴含着千丝万缕积年累月的不满与痛苦。可这一次,是整个隆冬营地对徐将军的不满。这人数众多的阵仗,她可从来没见识过(当然,也不想见到第二次),她有一种冲动,第一是想去看看徐将军到底下场如何,警醒自己。第二是想与背叛徐将军的所有人说说话,聊聊天,深入的,更细节的,去了解,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自然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想杀了徐将军,但她想知道,每一种人,每一种进退抉择,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而最终,她期望得到的,便是这一伙人究竟能不能用。他们是背叛成性,还是真的逼不得已。毕竟,经了徐将军一事,紧接着就是漫长而无事的黑夜了。
是的。坚决不能连夜拔营,这些人还处在可疑阶段,还需要一段观察的时间。黑夜正好能将所有人暴露出来,瞧瞧到底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只要分辨出来了,便能让白孝贤安心收编了。不然,便是收了一群豺狼虎豹在身边,后患无穷。
她一点都不想白孝贤的性命或者任何其他无辜者的性命落入这群不堪信任的陌生人手中。
“到了。”
白孝贤停住了脚步,沈璧君刚要过去看,他却紧紧拉住她的手。
“就在这儿吧,要是看了以后做噩梦,我又不在你身边,那怎么是好。”
“这里哪能看得清楚?前面乌泱泱一大群人呢。”沈璧君为了表示真的看不清楚,于是就急忙忙的踮了踮脚。那样子甚是可爱逗趣,白孝贤那一张紧张忧虑的脸,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绽开了笑。
“好,好,好。”他转身示意身旁的小兵。
只听得那小兵一声令下,前方聚集的众人没有停手。再喊一声,他们才徐徐地让出一条道来。
“白将军,你不是说不管我们……”白孝贤与沈璧君走在那条两边都是兵的道上,有一人突然说话了。
“我就是来看看。”白孝贤笑着说。
虽准备得当,但沈璧君越是靠近越是紧张,紧紧抓着白孝贤的手。
周围一片安静,有些人白眼,有些人讥笑。有些人正在等待着,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沈璧君突然觉得,这一刻似乎就是测试人心的关键时刻了。只要白孝贤做得好,他们必定能服从。可什么才算是周全了他人又不灭自己威风的办法呢?
还没等她琢磨完,徐将军便映入眼帘了。
还好,他衣服没被扒光。他整个人被拴在一根柱子上,那柱子深深扎在一个黑乎乎的,新挖的土坑里。这就造成每个比他官小的人。只要走到土坑周围站着,都能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他。而他,若是实在没力气抬头,便只能看见别人的靴子与脚裸。这是极大的侮辱吗?沈璧君猜想一定是,但她不敢张望周围人的脸以便确定这种事。
然而,徐将军的衣服虽没被扒光,但身上也只剩下几块破布遮体而已。沈璧君诧异,她几乎从未见过如此肌肤白嫩的将军,看他的脸看不出,那脸倒是黑乎乎,十分粗糙,但那腿,那臂膀,那胳肢窝以下的侧身,全都如婴儿,如保养得宜的青楼女子一般,雪白透亮。再加上,黑土渣滓淅沥沥地扑洒在肌肤上,更显得那肌肤白得发亮。
说真的,她刚一看见,几乎刺得她低头闭眼。
“白将军,你不会是反悔了……”众人无话,又是那人先起头。
“看他那样子,那是反悔呀。”另一人说了。
血还没有滴落到徐将军的下半身。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是一半红一半白的。沈璧君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但她觉得,这些人肯定恨透了他那张乱牙飞转,眼如怒牛的猪头脸了。瞧瞧那脸上,头上什么都有。尿液,泥土,鸡蛋壳子,乱七八糟的头顶上,居然还顶着一只剖了腹的青蛙。沈璧君看了,心惊胆战,直拍自己的胸口。
她本来不打算说话的,但她没忍住。“他看起来,蠢极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可不知怎地,就在众人讥笑的时候,徐将军自己还贡献了一出笑料,他的肚子咕嘟咕嘟响起来。是了,到吃饭的时候了。还没等白孝贤与沈璧君示下,周围暂停糟践他的那些人便又迫不及待地拿起萝卜,白菜,死鹌鹑,鸡蛋壳子往他身上砸去。
“人来了,人来了。让一下。”后面有人大喊着,白孝贤与沈璧君转身过去一看,一个小兵正按着一个满脸脏泥的女人过来。那小兵本来一脸的兴奋,左右看着,似是凯旋之旅似的。可刚走没两步,一抬头,居然看见了白孝贤。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哆嗦之后,便要找托词。托词找不到,只好看着安排他如此行事的人。
小兵看着刚才一直“白将军,白将军”这么急急叫着的那名壮汉。沈璧君突然屏住呼吸,心里希望他拿出正值可信的榜样作风来,可又担心他只是长了一副正直可信的方脸庞,其实内心里确实是个色胆包天的泼皮贩子。然而,她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行为举止,与他的相貌一样耿直刚烈。
他立即跪下,双手合十,但没有认错的意思。他对白孝贤说,“报告白将军,此人是徐精元的相好,每到饭点便要带着一群吃食来营里,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来向徐精元报告前一天所处置的兄弟们的惨状——所有人都是她亲自经手处置的。两人苟且许久,每每无事作乐时,就拿我等死去好兄弟死前的惨状调侃取乐,不仅如此,每每说起,还让人更换岗位,叫我们全守在近前听着,忍钻心之痛,真真可恶。白将军,”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白孝贤,虽然沈璧君就在身旁,但他看都没看一眼。沈璧君一激动,居然捏了捏白孝贤的手心。
“你说吧。”白孝贤也不含糊,直接来了一句。
“啊?”沈璧君惊讶,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又补了一句。
“我,我,”就是沈璧君开口说话了,壮汉也没看她。可她激动坏了。心想,若是此人以后跟了白孝贤做事,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我,我其实就想问,你们打算拿她做什么?”
众人一听,笑了。个个喊打喊杀,有说要凌迟,有说要游街的。
白孝贤摆摆手。“这些都是获罪后,官家定的规矩。你们之前与我定下的规矩实在不符。既然不走官家路,何必都套用官家惩罚人的路子呢。就按你们之前想到的办法处置吧。但不要过分,他给你们什么痛苦,你们掂量着还了,不要再做出吕雉当年那残观者心肺,断无辜者人生路的恐怖事情来。”ωωω.χΙυΜЬ.Cǒm
白孝贤说完,刚要走,又转过来对众人说道,“别脏了自己的手。我已命人烧水,竹架子也已经搭好了,一会儿完事了,去那边洗干净了,然后去伤兵帐子那边吃烤羊肉与米饭,吃饱了,睡一觉,明天便出发。”
听到这话,谁都高兴,这种正面的高兴要比惩罚徐将军这种狗贼来的敞亮帅气多了。有一股子团结向上的味道,不再是大家集体行凶,事后保守秘密,冷不丁地就要被怀疑,被互相暗示那种诡异的兴奋感,只有安全,欢乐,嬉笑,生活有奔头,日子苦尽甘来,要出魔窟见光明之感。
于是,许多人建议,草草了事得了,把徐将军与他的蛇蝎相好埋在这人走茶凉的荒郊野地里,已经是惩罚了。于是,大汉一摆手,叫了两三个人上来,两人下坑将女人与徐将军一前一后好像穿珍珠一般绑在一起,衣服什么的全都扒光了。另一人则站在高高的边缘,撑起弓箭,一箭射向两人脖子。一时间那女人的脖子处鲜血如烟火一般噼里啪啦炸裂开了,突突涌出。不一会儿,她的头与肩部分离了,脖子血肉模糊地卡在徐将军的锁骨之间,惹得徐将军吓破了胆,咿呀乱叫起来。血是温热的,瞬间便洒满了两人雪白的身体。众人安静,只听得静寂无声中唯有徐将军似猪一般的求饶之声。
“快些吧,他这声音够难听的。”作为无冕首领的壮汉吩咐道。
在坑里的两人被弟兄们拉上来了。
之后又是一箭,那女人的漂亮眼睛被刺穿了,整个透露乌七八糟,十分恐怖地钉在了徐将军的脖子上。血依旧哗啦啦流着。
沈璧君看了,只捂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之后便吐了。
看她吐,白孝贤有些自责,但她一直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白叔叔跟我说过,你第一次见血色惩罚是8岁,我这还比你长了一轮呢。没事,没事。真的。”
沈璧君让他先过去,自己要站在那边的大树下吐一会儿。
这次她是认真的。
她再三催促,最后只好说,“若你不走,我就不去了。”
白孝贤只好说,“那我站远些,背对着。不听不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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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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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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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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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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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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