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猛然一惊,回过头。
却见浅浅的银月下,星河璀璨闪烁。一身青白衣衫,眼覆半指白绫的少年,修长的手撩开船帘,在众人面前渐渐显现。
阿惜不疾不徐地从船舱里出来,软底布鞋磨着船板,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就连走路,他的身姿都走得温柔尊贵无比。
仿佛他才是这寂静长河之中,唯一的主宰。
他在船舱听到鱼江的叙述,一点都不惊惧,面上平静如常,甚至仍挂着淡淡的温和微笑。
阿惜轻柔舒缓的声音,无端让紧张的众人情绪安定了一些。
“敢问胡二哥,前面是否就是乌旬滩?”阿惜绕过地上倒得乱七八糟的壮汉,缓步走出,声音平静地问道。
胡二没料到会问他,愣了一下,这才点头说“是”。
这个少年,样子看上去极年轻,比鱼江和何年大不了两岁,甚至感觉还未至十八。他的话极少,乖乖地呆在素白衣衫的女子身侧,嘴角始终带着浅淡的微笑,却有着令人不敢对他半分不敬的镇定。
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人。
陡然被少年问到,胡二竟莫名从心中生出了一丝惶恐,仿若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居高临下,屈尊降贵地询问来自最底层的意见。
他在云挽和不羡身上,都没有感受到如此的压迫,可在这一刻,就算少年只是谦谨平和地问询,他心中颤了颤,莫名其妙地差点跪下。
不羡闻言一惊,“乌旬滩?乌旬滩怎么了?”
阿惜摇了摇头,温柔地开口解释,乌旬滩地处楚吟和湖杭的交界,是一个无人管辖的三无地带。时日一久,两大地界溺死的亡灵都聚集在此处。
“乌旬滩,又被称为‘鬼哭滩’。”
“你看到的那两人,应当是靠着这江讨饭吃的舟子。”阿惜温柔笑笑,走到一个相对空一点的位置,继续说道,“他们有此做法,不是为了祭拜,而是为了上供。”
乌旬滩这一带的百姓,都靠这江为生,因害怕江里的邪祟在他们行船之时作祟,便会在每月上弦的月夜,将禾稼粮食、猪牛羊三牲等祭品倒入岐阴江,敬献给江里的邪灵,以祈求它们的保佑赐福。
“祭祀上供邪祟,自然也会有邪祟来收供。所以在乌旬滩这一带,但凡看见有人在江边祭祀,总容易遇上一些古怪的事。”阿惜微微一笑,语气毫不意外,“我们这回,许是恰好撞上了。”
他的语气温柔极了,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冷漠。
不羡闻言十分讶然,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确实诡异,有几分鬼哭的感觉。但阿惜所说的祭献邪灵上供邪祟,却更让人惊讶。
“还有这样的事?为何他们都不知道?”
不羡指的是胡二等人,按理来说,胡二在这江上已经十几年,但方才他却说自己从未听过这些传说,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胡二哥常年生活在云州境内,大多行短途水运,极少行长运。想必今日也是想要快些到湖杭,才会在晚上赶路。”
“这是乌旬滩隐而不宣的习俗,别人不知,也很正常。”阿惜无波无澜,淡淡说道,“若有人告知不要在晚上行船,约莫已是天大的人情。夜路走多了,难免会碰到鬼。”
不羡瞳孔骤缩,“这么自私,那其他人岂不是就遭殃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阿惜拢着衣袖,满脸心平气和地道,“世事如此,不羡兄,这无可厚非。”琇書蛧
云挽一言未发,心中极为骇然。
楚吟有夜雨流芳宗,湖杭有碧冥世家,都是修真界阴阳道颇有威名的宗门世家,为何此处有邪灵作祟,他们全然不管,反而要让百姓祭献邪灵,去求邪祟“庇佑”?
乌旬滩的百姓,不但不提示行船之人此处危险,反而主动以祭祀品引来邪祟,只为求得自身庇佑,这对于不懂当地习俗的外乡人,又是多大的灾难?
因为弱小,为明哲保身,很多时候,多数人都会选择这么做。
但属地的夜雨流芳宗和碧冥世家却难脱其责,倘若他们愿意承担责任,消除这些邪祟,事情原本不会变成这样……
“阿惜兄,这件事他们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不羡忽然问道。
阿惜满身银月如霜,驻足静立,维持着微笑不变,很自然地回答,“在下少时曾行走江湖……”
谁知阿惜的话还未说完,不羡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语重心长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兄弟,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
两个年轻的帮工十分凌乱。
他们之前听不羡说,这个极俊极温柔的盲眼少年,是那白衣女子的徒弟,但是他又从不叫她师父,反而直呼其名,而现在这个白衣女子的师兄,又叫他“兄弟”,这几人之间,到底是什么辈分?
对于这种不按常理出牌、不合伦理纲常的关系,他们只能瞠目表示:看不懂看不懂。
胡二看了阿惜一眼,似乎感受到他温和舒缓的微笑,方才的压迫才渐渐全消,“那各位,我们是继续往前还是先靠岸?”
云挽顿了顿,“先靠岸吧。”
倘若继续留在江面,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现在船上情况复杂,非她一人之力可扭转,最好先行靠岸,让船上众人远离危险,其余之事再从长计议。
胡二又看了阿惜一眼,见他无异议,连忙转过身,招呼着两个帮工一起,迅捷无比地拉动船橹,让船快些靠岸。
夜雾渐渐更浓郁了,一层乳白色的气流在江上穿行,周围寒凉的空气里,似乎弥漫一股莫名的沉闷,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惶恐。
云挽默默地环视四周,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压抑——
却在这时,原本波光粼粼,清可见底的岐阴江里,突然浊水翻翻滚腾,掀起如沸水般的波浪。
此刻江面上没有风,别说凉爽秋风了,就连阴风都没有。
云挽一惊,这浊水是从哪里来的?
光火电石间,她忽然警觉:“等等,先别动,水里有东西!”
“水里有什么?”
不羡好奇往水里看去,却见江水之中浑浊成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羡正纳闷,却见前方十来丈处,猛地涌出百余具皮肤死白、头顶无发的水尸……
不羡大惊失色,“妈呀!这什么鬼?”
胡二和两个小帮工见不羡惊成如此模样,忍不住好奇,也探头往江里看去,这一看,几乎吓得扔掉船橹。
只见一群惨白的水尸,被江水泡得快要腐烂了,却宛如在生,一只一只从水底浮上来,奋力朝江面漂浮着的那堆黑影游去。在靠近之后,瞬间张开大口,争相吞食。
胡二勉强还能镇定,但两个小帮工从小长在云州,哪里见过这么怪异又恶心的场面,大惊失措之下,当场就吐了。
云挽目光冷肃,面不改色,“水尸。”
“我当然知道是水尸!”不羡惊声道,“这东西哪里来的?不是舟幽灵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尸?”
“你看到的那两人,用这些祭品引它们过来的。”
他们此次入夜之后行船,不仅撞上有人祭祀,还好死不死地撞在别人“献祭”的档口上了——那堆正被水尸们吞食的漂浮物,正是岸上那两人祭献给舟幽灵的祭品。
不羡不想真遇上这种事,情绪一阵暴躁,连声骂道:“什么仇什么怨,乱倒垃圾破坏环境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白白害我性命!”
云挽瞥了他一眼,冷道:“若非有人知情不报……”
不羡:“……”
他又不是故意的,难道这个锅也要他来背?!
却在这时,前方又传来“咚咚咚”地征鼓声响,伴随着几十个“人”的高亢呐喊,尖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诡异,一阵阴森的气息逐渐爬上这片江域……
这回,征鼓声大得连胡二和两个帮工都听到了。
鱼江吓得嘴唇发抖,抓住何年的衣衫,“怎……怎么办,那是舟幽灵!舟幽灵来了!”
何年轻轻拍着他的肩,“别怕别怕,我们一定会没事的。”话虽冷静,但从发白的脸色看,他也不免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就在几人惊慌失措之时,绫灵揉着眼睛从船舱走出来,“什么声音,这么吵?”
此时谁还顾得上理她。
绫灵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么大半夜的,所有人都在,不仅云挽在,连阿惜都在,她摸了摸脑袋,“你们……干嘛?半夜开会?”
不羡闷道:“你过来就知道了。”
绫灵困惑地走过去,可还没等她往前多走几步,就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绊了一下,往脚下一看,冷不丁吓得哇哇直叫,“哇,这些人怎么都躺在这里?!”
立刻诧异抬头,“师父,这里怎么回事?你打的?”
“先别管他们。”不羡挥挥扇子,他人在船头坐,锅从天上来,心情很不爽,朝绫灵招了招手,“来,徒儿,为师带你见见世面!”
“见什么世面?”绫灵迷惑地走到他身边,不羡指了个方位,“你看那边。”
绫灵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看去。等看清楚是什么之后——
“啊!!!!!”
口中发出地动山摇的尖叫。
这回真真让她吓了个神清气爽,连剩下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绫灵的这声尖叫,震得船都抖了三抖,顺便将那些昏迷的壮汉们也震醒了。
壮汉们晕晕乎乎地摸着头从地上爬起,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发现令他们极其恐惧的一幕——
就在眼前不远处,一群被水泡得肿胀死白的水尸,正争相在吞食祭品,江面上,传来各种阴森恐怖诡异的鬼哭狼嚎声,在耳畔环绕,绕耳不绝……
又一阵气势磅礴的,“啊!!!!!!”
“怎么办怎么办!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岁小儿,全家人要养,我还不想死啊!”
“你快别说了,我更惨!我才成亲没一个月,老婆热的炕都没睡过几次,就要去见阎王爷,我亏死了啊!”
“我入行还没三天,只想跟大哥来混口饭吃,不想来送命啊!”
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瑟瑟发抖,抱头鼠窜,若非此时还在江上,他们定然拔足狂奔,头也不回地撒丫子往前跑。
眼见他们此刻全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感慨身世凄苦,哭得比亲人仙逝还要伤心……
其他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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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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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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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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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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