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堂客栈门口,两辆马车缓缓而至。
车夫一脸络腮胡子,数日未打理,半长不短地支楞着,身上一件薄棉衣,腰间用根草绳扎着,和街上的碧色格格不入。
“吁……”一声长调,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后面一辆也紧跟着止住了脚步。
车夫右手一撑,身子向左一歪跳了下来,把马鞭抱在怀里,挑起沾灰的门帘,冲里面哈腰说了一句:“二位爷,咱们到了!”
穆羽早已经挑帘看过了数次,此时闻言便一猫腰下了车,双手举天舒展了一下筋骨,回身和车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义父扶下车来。
一路奔波,义父的伤口愈合得不好,此时他跛着一条腿,攒着劲儿往前走,不多时就大汗淋漓。
小二儿见一身狼狈的三人进来,皱了皱眉头,翻着青白眼用鼻子哼出来一声,“住店?打尖儿?”
穆羽四处打量了一下,客栈举架走高,雕梁画栋,堂内坐了不少用饭的客人,看穿着都是些富室儿。二楼往上是客房,有几间已经透出黄幽幽的灯光来,每个房门都相隔甚远,表明室内都很宽敞。
穆羽自然是知道,这间店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菜价房价颇高,来来往往的都是达官贵人,倒是把店家惯得眼高于顶。
“一间上房,店外一车货帮我收好,还有几匹马要喂好。”扶着李伯坐下,穆羽拿出十两银子朝小二儿一扔。
见有银子飞过来,小二儿把毛巾往肩膀一搭,身子一抖,两手一扣,就稳稳接在了手中。一连串的动作,和训练有素的犬儿不差分毫!
“呦,谢过客官!到了咱们店里,您放心,白饭青刍给您照顾得妥妥的!”转瞬之间,川剧变脸般,谄笑已经上脸!
安置好了义父,穆羽梳洗干净,换了一身墨色锦袍出门。
小二儿见面若潘安,身如玉树的他从容经过,惊得舌桥不下,眼睛紧紧跟着他走,都忘了给客人点菜。
原来一桶水,就能演了一出大变活人来!
江南地广,座座城池迁延相连,这座小城叫做余勍,当年君骓把宅子设在这里,也是因为黎萝喜欢这城的谐音。
余勍,余情。
这份诗情画意,任哪个女人都扯不动脚步吧!
穆羽拣了条僻静的小路出行。
儿时贪玩,常和伙伴逃学,为躲熟人,就寻了一条幽径出来,不曾想过,今时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天色已晚,黑幕把小城笼罩其中,穆羽的身影就在这其间穿梭游走。
一户大宅,门前亮着大红灯笼,左右各一只的石狮子被夜色染得肃穆,门楣之上,“左府”二字,在灯光下隐现。
穆羽停在了门前。
摸了摸狮子口中圆滑的石球,他上前扣动铜质门环。
片刻,一个十几岁的小僮从门缝中把头伸出来。
“请问公子,要找哪位?”
小僮年纪该是不大,说话还带着童音。
穆羽定睛细看,两年未来,左府已经换了下人。
“齐伯,可在?”略沉思,他问。
“找齐伯呀,公子稍等。”小僮脸上泛起了笑意,将门阖上,返身回去找人。
穆羽将身子往门边靠了靠,墨色长衫与夜色融为一体。
半晌,门后传来簌簌走动的声音,隐约之中,人声传来。
“以后老太太再出门,你警醒着点,上车要扶,下车也要扶,莫让老太太总挑你的不是!”
“齐伯,小的知错了。”
“你不伶俐,就要打我的脸,终归是我把你买回来的不是……”
话音落,府门开。
齐伯看了一眼门外,没人。
心下疑惑,穆羽从门边闪出。
“齐伯!”拱手行礼。
“你……沐雨公子!”齐伯眼中泛泪,两年不见,穆羽高了,也壮了。
原本白嫩的肌肤变成浅铜色,眼角唇边尽显刚毅。
“齐伯,左墨可在?”穆羽神色微动。
齐伯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风尘岁月,催人老的速度堪比催花红。
“在在!快进来!”齐伯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佝偻着后背拉穆羽进府。
院中变化不大,只是多种了几株桃树出来。
路过二院的亭子,那里的石桌还是歪的,一旁的几个石凳也翻着没有扶起来。
“这桌凳,少爷不让动,去年新来的花匠不知情,我又忘了嘱咐,他就扶了一个起来,被少爷痛斥了一番……”齐伯拿袖子朝那边拂了一下,絮絮说道。
穆羽心中一暖。
两年多前,随父母去凤池府的前日,他与左墨、温八十,三人在这亭子下小聚,酒到酣时,几人比力气,掀翻了桌椅,当日左墨说,待穆羽回来之时,让他自己摆正。
“今年年下少爷本该成亲,他却总说,你不回来,喜事不办,这下好了,终于回来了……”
穆羽笑着摇了摇头,左墨,难不成要为了我孤独终老!
说话间到了二院的东厢,穆羽没让齐伯通报,也未敲门,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左墨向来怕热,这个时候墙角和桌前还都堆着冰,他,就坐在梅花几旁。
饮酒。
玉瓷酒壶中盛的是千日醉,酒如其名,喝一日,醉多日。
左墨要的,就是这般醉意。琇書蛧
他的好友君沐雨一走两年近三年,杳无音讯,他动用所有关系,都未能查到一丝踪迹。
今日父亲又提成亲之事,他依旧推脱,父亲大怒道:“定是死了,否则怎会无端消失,要为了个死人,让蒋家小姐等到白头吗?”
他也大怒,拂袖离去。
死。这个字,他想过多次,又痛骂自己多次。
君沐雨,他,不会死!
门被推开,闷热之气刮了进来,有一丝毁了房中的清凉。
左墨扬了一下头,满身的酒气,顺着室内的凉风,扑进穆羽的口鼻之中。
穆羽进房,齐伯跟在后面进来。
左墨朝穆羽举杯:“真好,兄弟,我又梦到你了?”
穆羽撕心一痛,默默坐在左墨的对面,拿起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
左墨笑了。
“这千日醉真是好,每次喝它,你都会在我梦中出现。”
打了个酒嗝,他一饮而尽。
穆羽同样倾杯。
之后,抓住了左墨伸向酒壶的手。
左墨低头看着穆羽的手,腾出另一只,握了一下。
猛地抬头!
他往左偏头,看了看穆羽的脸,又往右偏头看看。
最后,他伸长脖子,疑惑地皱眉,询问着望向齐伯,
“齐伯,我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是谁?”
齐伯老泪纵横道:“二少爷,您是醉了,但不是睡着,快好好看看,是沐雨,沐雨少爷回来了?!”
“沐雨,君沐雨,你回来了?”左墨还是不信。
穆羽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倾情落下。
他拉起左墨。
“走,去花园,把我掀翻的桌椅抬起来!”
左墨瞪圆了双眼,热泪两行,霎时溢出。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晃了晃身子,他倒下去,睡了。
……
穆羽和齐伯把左墨放倒,吩咐齐伯拿了床薄被盖上。
“齐伯,这两年遭遇,一言难尽,我今日前来,暂且不要说与左府老爷夫人听。”
齐伯点头应是。
“左墨醒来,告诉他明日亥时我再来,切记嘱咐他不要张扬。”
*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义父李存燃了油灯在等他。
“义父,郎中来看过没有,怎么说?”去左府前,穆羽先去医馆请了郎中来给李存诊治伤势。
“没什么大碍,未伤及筋骨,换了药,将养些时日就好。”
穆羽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新缠的药布有些紧,李存解开,稍稍松泛了一下,揉揉有点肿的脚趾,他问道:“穆羽,今日出去,可该顺利?”
穆羽给义父端了杯茶,自己也坐下抿了一口。
这店贵得也有些道理,银子收了,店家倒也不吝啬,壶里泡的是雨前龙井,噙一口,满口声香。
“一切都好,看到了故友,只是未说上几句,他便睡了。”
“睡了,这是为何?”
重遇故知,竟还有心思睡觉?
穆羽想到当时情形,笑了解释道:“恐怕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日日醉酒,巴望着醉了能见到梦里的我。”
“哦,原是这般情形……你倒有个好兄弟!”
李存睡下后,穆羽立在窗前沉思。
除了左墨,他还有一个好友,温八十。
温八十原名温识却,父亲贩烟丝,母亲在穆羽家做帮工,家境实属贫寒。
儿时他们兄弟三人在同一个学堂读书,那温识却不知何故,查数只能查到八十,再往后数就乱了次序。
先生哭笑不得,一次说他:“百以内之数,每日让你们温习,人人都温一百,只有你温八十不成?”
众学生哄堂大笑,此后,便都叫他做温八十,久了,竟时常忘了他的本名。
小时,穆羽并未觉得自己的家与他人有何不同。
一次,温八十附在他耳边说:“恐怕,你娘是个外室!”
穆羽一惊,动了气:“你娘才是外室!”
温八十虽说家境不好,却有个圆滑的头脑,从小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穆羽生气,他便搓着手说,“你娘怕是被算计了,明明自己是先来的,却变成了后到的!本该她为正房夫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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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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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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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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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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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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