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进云州城的路上,驾车的男子擦掉脸上的雨水道:“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云州城了,贺大人您可千万撑住啊!”
马车里一个头上绑着头巾的女子摁着车里男人的腹部,大声道:“你有废话的功夫将车赶快点儿!”
“够快了!这是官道!再快马的脚下打滑!”
女子不再说话,见手下的棉巾被血浸透,她又从铁桶中取了一块新的棉巾出来,白色的棉巾上有浓浓的酒气,摁在男人的腰腹间让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雨水从马车的檐上流了下来,掠过了车厢外“矿山药局”四个字。
两匹健马飞驰在雨中,驾车的男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可懈怠,再快些,再快些。
冷雨飘洒,又一块浸满浓酒的棉巾压在病患的身上,女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贺大人,您想想云州,想想元帅,您说您再见元帅的时候有可多话要说,千万别死在这呀!”
缓缓睁开眼睛,贺咏归看着面容悲痛的年轻女子。
“连……医官,辛苦了。”
听连少儿说起元帅,他仿佛苦笑了一下:“你……我,让、你和如你的、女子无路可走,别、别哭。”
连少儿死死地咬住嘴唇,云州上下谁不知道贺大人的罪行,她就是因为当年蒋子吉作祟,将她从云州民部赶出去,她才改去了矿山行医,碰上元帅组建各地灵素阁,她才能转为医官,可是、可是……
“贺大人您救了很多人,多少罪都顶了。”m.χIùmЬ.CǒM
“呵……北疆的律法,不是这般算的。”
有功便是功,有过便是过,如果因为他有几分功劳就能抵了过错,那一段段被废被毁的人生,又算什么呢?
盯着车顶的双眼有些模糊,贺咏归叹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雨水打在车上、打在地上、打在干枯的酸枣枝挂着野果的树上。
驾车的人突然听到一阵响动,像是有马极快地奔驰而来。
他连忙调转马头想要让路,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袍人骑着一匹金色的马奔来。
金、金色的马?
隔着数十丈都能看见那马极快,雨水落在上面被马震成了一片白色的雨雾,仿佛是天上的神仙骑着天马下凡。
神仙猛地一勒马缰,抬手甩出长鞭拉住了马车的车辕,那人力气极大,竟然让三匹奔驰中的马都停了下来。。
“矿山药局?”
“啊?是!”
男人看着那人翻身下马,又从背后拖下了一人。
大概是人,油布衣的下面是斗篷,仿佛是被人照顾得极好,脱下油布衣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庞,是个清秀的妇人,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制的药箱。
“我去诊伤必竭尽所能,元帅切莫忧心。”
“多谢许医官。”
见那瘦高的女人站在雨地里对自己行了一礼,许医官将油布衣和斗篷递给元帅立刻掀开车篷爬进了车厢里。
“我是灵素阁配给定远军的随军医官许金瓶,奉命给贺咏归治病。”
连少儿连忙让开,对许医官道:“已经清理过伤口,流血约四升*,输血两升,腹漏肠出,肠管外亦有伤口,缝合六处血稍止,仍有几处在血流不止,比之前稍好些。”
此时许金瓶已经将长针在酒里浸过拿开了连少儿盖在了贺咏归腹部的棉巾。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伤他的器具上可有铁锈?”
连少儿匆忙看了贺咏归一眼,道:“是下井的铁索松了,贺大人为了救人拖了链子使人不掉下去,那铁钩平时是搭雨棚是井里别进水的,风吹日晒,只怕是有锈。”
“你看,他昏昏沉沉脸上还有苦笑的神情。”
许金瓶捏了一下贺咏归的脸,只觉他牙关紧闭。
“早上受伤竟然到了现在破伤风就发病,症状必是极其严重,针给你,你打开伤口继续清创发现出血处告诉我,我找散挛驱风的药给他吃,他万一发作我们还得找元帅来帮忙。”
车子继续迅疾往前。
卫蔷骑着那匹叫油锅的汗血宝马和马车并辔急行。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元帅,贺大人的伤能治好吧?”
被开膛破肚,只能勉强医治,哪怕卫蔷每年将大笔钱财砸给灵素阁,也仍然能见流血而死的战士。
卫蔷未说话,她抬头,仍是未看见云州城。
昏昏沉沉的贺咏归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
“真好。”他轻声道。
牙关甚是紧紧,说话都令人疲惫至极。
有人在拍打他的脸。
“贺咏归,你可还有神志?”
贺咏归睁开眼睛,看见了除了连少儿之外一个妇人正在为自己医治。
“不必了。”
他奋力抬起手,却见自己的手抖了起来。
“元帅!”
许金瓶对车外大声道。
“贺咏归得了破伤风,挛症发作了,请您进来相助!”
卫蔷听见她的话扯下了许金瓶留下的油布衣就进了车里。
“元帅您看住他,我们得给他继续清创和止血。”
“我明白。”卫蔷见过的破伤风比许金瓶只多不少,她将贺咏归拖到自己身上,用双手和双臂锁住了贺咏归的臂膀和颈项,又用两条腿压住了贺咏归的腿。
挛症发作,人会不可抑制地抖动蜷缩,卫蔷牢牢压制了贺咏归的动作,许金瓶趁机将一根木管插入了贺咏归的喉咙。
得了破伤风之人总是因挛症发作窒息而死,许金瓶这么做就是希望能让贺咏归不至于窒息。
贺咏归的腹部的血还没停下,许金瓶拿着一根铁钳压住了一处皮肉,果然出的血少了。
“一根静脉藏在皮肉之下,幸好没有伤到大动脉,还有机会。”
许金瓶用棉布罩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小心缝合血管。
熬过了一场痉挛,贺咏归睁开眼,就看见卫蔷从自己的口中取走了木管。
“元帅。”
贺咏归轻轻叫了一声。
“真好啊。”
贺咏归抿了下自己苍白的嘴唇。
“元帅,死前能见到你,得天之幸也。我……我有一话要说。”
“贺锦鲤你撑过去我随便你说,我在长安弄了一批古籍,韦衍本来病着,去年听闻此事也好了,兴致勃勃去了长安,你救人有功,免了剩下的刑期,也过去吧。”
“我、我过去作何?我又不是爱书好学之人,要不是为了做官,我正和做一庄稼汉。元帅,别救了,我每过一日便知自己罪行深重,我死了才好,我死了,天下人才知道若不能男女一等,纵为一州刺史又有什么下场。”
卫蔷皱了下眉头:“你纵然有罪也不当死……”
贺咏归笑了:“我当死……我当,当以一罪官之身,受天罚罪行,死、死了才好。”
“我只当你是伤太重说胡话。”
见贺咏归嘴唇干裂,卫蔷将自己的水袋取下来沾在棉巾上给他擦嘴。
贺咏归直直地看着她。
“元帅,您该登基了。”
他声音极轻,语气却坚定。
这一刻,他极重的伤仿佛不存于身,流血的不是他,开膛破肚的不是他,命垂一线的也不是他。
“登基为帝,安民心,立法统,让天下人知道北疆的法永不改,您要让天下都成北疆。”
他重重地一叹,仿佛已经看见了卫蔷黄袍加身的样子。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您该告诉这人间了。”
“此事等你好了再说。”
“哈。”贺咏归轻笑了一声。
“陛下,你定不喜欢圣人二字,那就叫陛下吧。”
“陛下。”
“陛下。”
“陛下。”
贺咏归叫了一声又一声。
“天,将他最勇毅果敢的女儿派到人间,让她做千古未有之事……陛下……云州……”
“云州……云州……我……”
“贺咏归!”
锁住又开始颤抖的身体,卫蔷撬开他的嘴插入木管。
窗外风雨大作。
驾车的男子大声道:“元帅,下雪了。”
还未缝好的血管又崩开。
第一个叫卫蔷“陛下”的人翻着白眼口吐白沫。
连少儿从他嘴里将白沫挖出来。
许金瓶神情专注地继续缝合伤口。
隔着一层层的棉布,卫蔷能感觉到贺咏归的身体在变冷。
地上的雨水掺进了雪,大概明日就会变成冰。
贺咏归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蜷缩。
他死在了这一年的冬天之前。
“元帅!能看见云州城了!”
“他肺也受了伤,积血倒涌堵住了气管。”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卫蔷松开了手。
“我记得他在云州城外的山上修了公墓,就葬在那吧。”
车厢里极安静。
雪落在棚顶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卫蔷拿起棉巾擦干净了贺咏归的脸。
“贺锦鲤,你刑期已满,云州城中都在迎你。”
“你回来了。”
十几年前卫蔷就已经不是会为同袍之死流泪的人了。
她将贺咏归的衣襟整了整。
“我听说有人被河水淹了好几天都没死,竟有这般命大的?”
她抱着铁盔走进帐篷,就见一落魄的男人正傻愣愣看着自己。
他从不与同袍生气,同袍人人赞他命大,后来都叫他锦鲤。
锦鲤大概都不喜欢冬天,为一些落难之人带了好运,便自己走了。
“元帅。”
听见许医官叫自己,卫蔷抬起头笑了笑。
“同光八年顾予歌留下的医法之中那称作青霉菌的你们还在分辨……我许你们在死囚身上验证,想要什么器具就去军械所让他们做,两年之内,我要看到成果。”
“……是,元帅。”
云州城外古桐梳坐在轮椅上,看着细雪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披了一层雪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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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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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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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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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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