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女儿们围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写给家中写一封信,这是数日来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个可以与家中联络的,她们围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着想着就哭了,被其他姐妹捂住嘴,擦去了眼泪。
“国公大人说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一个少女小声说:“就说我们国公府中一应安好,国公大人还为我们请人教授算学,还请了陈家的崔夫人,这些都当写进去,好让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银簪挑一下油灯,闻此言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再好,家人还是以为我们在吃苦,要我说,这没上漆的凳子,四人睡的一张床也该写进去,让家中多送些财物来,也不图国公大人会因财物看重我们,也总得为我们今后考量,到了北疆,一应开销都要我们自己去赚,手里多一吊钱,就有一吊钱的好处。”
其他人有的磨墨,有的看纸,有的怕与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琇書網
显然觉得两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道:“明音,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忧思不绝,你何苦再让老夫人难过?”
陆明音就是前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留下的小女儿,她挑了灯后将银簪插回发髻,抚裙坐在纸前,摇摇头说:
“佛奴,老夫人经历之事比你我都多,与其为了让其便安心就报喜不报忧,我们更该为自己打算,此信,也许你我前路之基。”
窗外似乎有小鸡被惊醒,细细叫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陆佛奴看向坐在灯下的陆明音。
禁军入宅要人,宁多抓不放过,穿丝罗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带走,陆家除了陆蒙的遗孤、陆蔚的四个女儿,还有陆蔚两个弟弟家六个女儿,一共十一人,在诸世家中是最多的。
从前在家中时陆家女儿们也分两群,一群是以陆蒙遗孤陆明音为首,另一群的领头之人是陆蔚嫡长女陆佛奴。
陆明音与陆佛奴年纪相当,一个是原本郡公府嫡亲,一个是县公嫡长亲女,从陆蔚举家搬入县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辈子,自小从诗书到女工,你有南绫,我有蜀锦,将来必定还要比拼夫君家世、儿子女儿……
在陆佛奴的心中,陆明音从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总是乖乖坐着不说话被来往的夫人夸赞懂事守礼,那时陆佛奴总是不服气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长满了争强好胜。
后来她娘说不管从前如何,她爹才是县公,她才是公府嫡长女,她陆佛奴只会比陆明音过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纪大了,她们是世家女,所比的从来就是家世。
想通此处,陆佛奴的眼中陆明音就渐渐褪了色。
偏偏一场惊变,让过往一切都成雾中虚影。
一同进了上阳宫,她才发现陆明音跟她所想的从来不一样,陆明音不仅自己率先对着那些内官姑姑低了头,在姐妹被惩戒的时候,还叫她们“守好本分”,她们在上阳宫中被磋磨得没了脾气,陆明音在上阳宫中却似乎越发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陆佛奴心中只会对着世家夫人们低头微笑的陆明音曾经就像一块轻纱,一座玉佛,可这样的陆明音到了上阳宫里竟然像是有了颜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远公府,陆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还总是低头在笑,明明国公大人让她们写信是抚慰老夫人的好机会,她却说她们要为自己打算。
此时,陆明音坐在灯下低头浅笑,让陆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见陆佛奴还看着自己,陆明音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丧夫丧子,我祖母何事没经历过?我远去北疆不会击垮她,做出病弱之态不过是逼迫你父亲为我们钻营罢了,写一封诉苦的信给祖母,她更能逼着你爹为我们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陆佛奴,我们如今一无所有,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会如你我从前那诗书风月的日子一般,说碎就碎,无声无息。”
静夜中,梧桐在抽出新的花苞,小鸡小兔小羊在悄悄长大,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捂着胸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冷。
昔日被放在心里的一切都被拿走、被打碎,只留了冷冷一团风。
她们夜间之语第二日就伴着那封信一并被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不见风沙,不知谁根基更深。我爹当年就夸陆蒙是个不声不响的明白人,没想到他女儿青出于蓝,这样的人留在上阳宫里,过两年说不定真让皇后给自己养出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秦绪站在一边看着今日要给卫蔷抄录的文书,自从那些女孩儿进了府,卫行歌负责戍卫之责,顺便也把他关在了小院里不准出来。
想也知道,是怕他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唐突了那些姑娘。
卫行歌长了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行事还挺奸猾,竟然足足六日没让阿姊发现他没了踪迹,好在他机灵,今日卫行歌去了兵部,燕歌出城接人,他借口给阿姊校对文书终于见到了阿姊。
然后被塞了半尺厚要回复的往来文书。
秦绪隐约有些后悔,被关在院中写什么“少将军强取豪夺弱千金,把人关在院中日日生香”也算是逍遥日子。
“阿姊,你对这些姑娘听其言观其行,还真有祖父遴选官员的模样。”
“我本就是在遴选官员。”
卫蔷找出一册,将陆明音的名字勾了一下。
“薛洗月颇有些实干之才,可比别人先一步在八部间转转,至于陆明音,我要再看看,若是能行,就让她去跟着越霓裳学学,定远军里亦缺文书,她说不定正合了那里。”
秦绪还记得越霓裳的名字,也隐约猜到这名字极美的阿姊在北疆做的事难与人言,卫蔷竟然想把一个公府出身的女子送去给越霓裳再送去军中,越发觉得这事情有意思了起来。
“阿姊,你为那些女子如此用心,若她们宁死也不肯去北疆,你该如何?”
“宁死?”卫蔷从名册上抬起头,转头看向秦绪,这题她没想过,“除了俘虏之外,我还真没见过敢在我面前‘宁死’的人。”
秦绪语塞,看着卫蔷带着浅笑的脸无话可说,他家这阿姊总是与他们说笑,偶尔比他还像个浪荡子,他都忘了卫蔷这“国公”背后是何等的尸山血海。
卫蔷复又看向名册。
她总盼着有些姑娘能赶紧长大一些,让她能立时用上,比如郑兰娘,陆佛奴,还有……于妙容。
她爹,就是谏议大夫于岌。
卫蔷会留意到她,倒也并非因为她爹。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卫蔷抬头,看见院中高大的梧桐一夜间开出了几串紫色的花。
定远公收了保宁县公送去的丝被、生猪,第二日一早定远公府的仆从就登了陆家府门,送上了陆家小娘子写的信。
郡公夫人坐在床上,看着亲孙女的信大哭了一场,然后连喝了两碗汤饼,接着就拄拐找上了陆县公,让他再往定远公府送礼。
此事很快传遍各家。
一时间,很多人心思浮动,陆蔚前面在官署门前堵了裴道真,后面自己也在兵部被人叫住了。
从河中府来的车驾到了旌善坊门前时,正看见有送礼的马车缓缓进去。
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车内女子笑着说:
“看来阿蔷在东都颇有人望,送礼之人摩肩接踵,早知如此门庭热闹,我早就来了。”
卫燕歌坐在马上,听见崔夫人在车里如此说,脸上毫无表情。
她家国公在东都的“人望”如何,崔夫人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在调侃她罢了。
英武蓝眸的女将军越是如此,崔瑶越是觉得有趣,她家阿蔷养出来的狼王威风好看,对内又和气可爱,她终于得见,总忍不住多逗一逗。
再看一眼那些送礼的车马,她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决意来东都,大兄大伯都来信让她往家中去住,她都拒了,虽然在别人眼中她入了定远公府就必是崔、陈两家与定远公勾结,她心知这是辩解不了的事,可还是不肯再为两家添了麻烦。
就连自己的相公想亲自送她来东都,她也不肯。
来帮阿蔷乃是她自己之事,与她是谁家姐妹,谁家女儿,又寻了一个什么夫家,并不相干。
“虽然如今种种都在阿蔷谋划之中,可圣人寡恩无德,沉迷小道,才能被阿蔷次次算准。”
自从知道了卫蔷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崔瑶就对朝中之事时时留意,她知其果而推其因,便知圣人是被阿蔷算计着做出了送世家女入北疆之事。她私心觉得算计圣人算不得什么错,从来君臣可相成亦可相噬,阿蔷又不是汉末那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怀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崔瑶被卫蔷迎着进了定远公府。
半个时辰之后,她站在定远公的书房里,若非还有多年教养支撑,几乎要肩膀一垮,仰天长叹了。
“我写一张帖子。明日送去洛阳城外清心别院,那是我的嫁妆,有现成的木料,他们三日内就能置办八十张书案胡凳,再选五个精干仆妇进来,照应这些姑娘起居。
“一内院如何能住几十个姑娘,纵使要去北疆吃苦,她们如今未授官,正是你施恩之时,自然要做得体面些,将阿蔷你们姐妹从前住的院子都收拾出来,阿茵与阿薇的住处就让这些姑娘暂住,你住的地方就做读书习字之用。
“每个姑娘吃穿用度你说一概同北疆学子标准,可你北疆盐价几何?东都盐价几何?你北疆书院有你定远公之威,自然事事齐备,十文钱的生意给你九文,多买一些可算八文,又或是长年供给,总要给你低价,在东都又如何?其中差错可有人算过?
“她们是在上阳宫内吃了苦,可宫中万事皆有规矩,一言一行都有宫人看管,既然是规矩,你就要先用了了前面的规矩,立下你的规矩,郑家姑娘之事究竟如何?若是一直不明不白,你让那些姑娘在国公府内如何自处,郑家姑娘来日如何在你北疆为官?”
看着卫蔷站在一旁乖乖听着,她心里一软,阿蔷从小在北疆,丝毫未学主持中馈之事,能做到如此这般,何尝不是已竭尽所能。
“阿姜要是还在,见你将国公府塞成如此模样,怕是又要揪你耳朵。”
听崔姨这般说,卫蔷一笑:“总有崔姨帮我拦着。”
崔瑶竟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
先将大概事情吩咐了一圈,其余人都散了,只有陈重远跟在身边,崔瑶拉着卫蔷的手,让卫蔷送自己回客院休息。
看着国公府里长了几十年的书,她拍拍卫蔷的手臂,缓声道:
“还记得将崔姨从河中府请来,便是小阿蔷最伶俐之处了。”
“是崔姨最心善,从我小时就帮我,我才能一直记着求崔姨。”
一句话又将崔瑶逗笑了,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
“狸奴,你武艺可有长进?”
陈重远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每日苦练,自觉是有几分长进,只是总打不过行歌。”
卫蔷替他说话:“行歌是自小搏杀出来的,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属中上,狸奴在我府中不仅每日勤恳习武,还帮我做了不少事,行事稳重,府中上下无人不喜他。”
“这就好,他阿爹还有弟妹日日问起他,问得我两耳生茧。”
崔瑶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了儿子虽然欢喜,可她的九成心思都放在了如今乱糟糟的定远公府上。
“你府上可是那叫清歌的姑娘为你操持家事?明日起就让她先跟着我,不管你在北疆如何,到了东都,迎来送往之事就不能只让你一人操心,抬手就是归德郎将和承影将军,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用的都要再好用些。”
卫蔷点头称是。
崔瑶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定远公府东角,距离陈重远住的前客院和卫蔷的书房都不远,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崔瑶带来的仆妇已经将院中上下打理清楚,卫蔷一进院中就闻到了崔瑶最爱的香。
看见院中一处正开的玉兰,还有墙角摆了几盆花,崔瑶笑了:“阿蔷对我总是有心。”
“想投崔姨所好,思来想去只记得崔姨喜欢花草,就找了这个院子,这些花大半是狸奴寻来的。我对这些花草只懂用眼看看,寻花是不能的,倒是您何时想看辣手摧花,只管来找我。”
崔瑶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卫蔷的肩膀几乎要站不稳了。
笑过之后,崔瑶就打发了卫蔷去忙公事,她也要梳洗小憩一番。
待卫蔷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陈重远对自家阿娘道:“阿娘,我看阿蔷姐姐与您,与我,还有府中上下老老少少都相处随意,唯独对那些被送来的姑娘,总觉有些束手束脚。”
“狸奴你说得没错。”
崔瑶走到玉兰树下,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阿蔷待你,就如长辈,待我就是晚辈,待她手下那些少年将军就是元帅亦是长辈。”
“她少年失家,就在北疆为自己重新建了家,在这家中可做长辈,亦会做晚辈,会做杀人之兵,更会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
手指摩挲着玉兰细瘦的树干,看着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蝶,崔瑶摇了摇头。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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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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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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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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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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