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人起得早,不到六点钟整,就已经干完农活,下山回家吃早饭了。
吴阿婆起得更早,年纪大了,睡不着,三四点钟就坐在院子里的凉床上筛白米。细竹条编制的米筛哗哗地响个不停,伊棠一早醒了四五回,最后她耐不住吵闹翻身坐起,迷蒙地看了一眼手机,才五点四十分。
“……”
“姑姑,小皓好困……”
打了个哈欠,小家伙看见她起来,也挣扎着要跟着一起起床。伊棠穿妥衣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躺下。
“你睡吧,姑姑去做早饭。”
他起床,她还得分神看顾着他。
小皓点了点头,砸吧了两下嘴巴,乖乖地躺了回去。颂颂就睡在两个人中间。他将自己藏在棉被里,安静得可以,只从被底露出一只肉嘟嘟的白脚丫,脚趾微动,算是表明了些微的存在感。
“……”她这个儿子就只会卖萌。
伊棠笑笑,帮他掖了下被子,起身,出门,礼貌性地跟院子里的吴阿婆打了声招呼。
厨房里,昨天打的水又用光了,伊棠试着拧了一下自来水的水龙头,悄无声息,还是没水。没等别人帮忙,她拎着水桶出门又去了村外打水,再回来时,村口站满了附近的村民,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家长里短,又犯起了嚼舌根的老毛病。
“哎哎哎,刚才那不就是前两天来村里慰问的那伙人吗,钱都给完了,怎么又来了?”
“是不是有人嫌钱少,被人讹上了。”
“真的?”
“假的!”
“咦,闹呢,那种大公司,谁有那个胆。”琇書蛧
“……”
伊棠拎着水从人群之中缓缓走过,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她一路边听边走,直走、右拐,走到吴阿婆家附近才稍有停留。
放下水桶,她甩了甩酸胀的手臂。
红色的旧木门前,一辆纯黑的宾利添越停在路边,宽大的车型横占了大半个街道,她过不去,要等车走。
……
身后就是一条胡同,伊棠退后,安静地站在阴凉底下。
不多时,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她面前匆匆走过,面色凝重,步履匆匆。
“衍哥,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这件事情给捅开了,今天一早接到消息,几家大的媒体平台都把新闻稿子给发出去了,政府出了通知,秦力正给对方回文件呢,这事影响不好,搞不好要吃官司。”
说着,周南暗啐了一口。
他妈的,留在绥城的那帮手下也都是窝囊废,他们这边钱都给完了,事情也平息了,结果临门一脚出了篓子,前期工作白搭,还让宋衍白来山里折腾了一回。
“衍哥,要不先把留在绥城的那几个手下都给解雇了吧。”
别的事先不提,得先把这口恶气给解决了啊。
周南伸手帮宋衍开车门,自己在车侧站定,等他上车。
“不急,了解清楚情况再说。”
宋衍眯了下眼睛,长腿一迈,跨坐进了车里。
宽敞明亮的车厢里,内饰工艺精湛,做工极度奢华。宋衍的西装外套刚穿到身上,袖口的纽扣还没系好,须臾间,他无意识地用深眸往车外一瞥,恰好,眼角余光里映入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我马上就……”
“等我几分钟。”
刚要关门,周南的话没说完,宋衍又起身走了出去。
周南眨了眨眼睛,又抬起袖子,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表。忽地着急大喊道。
“衍哥!绥城那边还催着呢!”
宋衍好像没听见,他淡定自若,一只手抄在裤袋里面,大步流星地朝拐角的胡同走去。
古朴素净的胡同口,站着个温柔的女人。
今天天暖,伊棠穿着一条浅色的裙子站在光下,她睫毛微垂着,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拢在肩膀一侧,两只细白的小手分别揣在裙子前方一对儿方正的口袋里,清风一拂,柔软的裙摆微微摇动,自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知道他看到她了。
也知道他走过来了。
倏尔,她抬头,小心地觑了他一眼。
“要走了?”
她声音轻轻的。流淌的时光里,不惊不慌,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宋衍勾了下唇角,倏尔,他在她面前站定,一双黑亮的皮鞋紧贴着她的鞋尖,深郁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清澈如泓的眼睛。
“嗯。我公司有点急事,得回绥城一趟。”
“……”绥城。
伊棠眨了眨眼睛,心口像是被人用木槌轻敲了一下。
原来他是绥城人。
她也是绥城人,怎么会这么巧,她过两天也要回去的。
“你也不是本地人吧。打算要去哪儿?我车里有空位,要不要一起走?”
宋衍随意地开口,他一只手插-进粗硬的短发里拨-弄了两下,淡漠的语气,恍若无意。
伊棠慌忙地摇头,“不麻烦了,我也是绥城人。在岐山只不过在这里还有点工作没解决完,绥城离岐山不远的,我晚两天回去,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她低下头,别过脸,将两个人紧挨着的鞋尖拉远一点距离。
“……”
一句话,两个信息。
她也是绥城人,她来这里工作。
倏尔,宋衍轻笑了一声,他眉梢微动,侧过身,将笔直的脊背贴到胡同口坚硬的石壁上。“留个电话吧,好歹认识一场。”
他这一走,还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两个人互相留个号码,总不至于像之前一样断了联系。
“……”
寂静的胡同口,空气里静默了一瞬。伊棠紧闭着嘴巴,没有回答。
“你不用打给我,我打给你。”
宋衍继续说道,他将双臂端在胸前,深郁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伊棠的脸看,眉目微敛,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伊棠赧然。
好半天过去,她低着头,两只手揪着柔软的裙摆,咬着下唇,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宋先生……还是不用了,我……我们好像没有那个必要……”
“那我把号码留给你,18811118888,记得住吗?”
宋衍不待她说完,反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签字笔。笔盖掀开,他拉起她的手腕,写进了她的手心,遒劲的笔锋潇洒隽永。
“……”
圆滑的笔尖又细又痒,男人的指尖温温凉凉。
伊棠一怔,转瞬羞红了脸往回抽手。
“记,记住了……”
这个号码,真的很难记不住的。
“哦?”
宋衍明知故问。他挑眉,又看了一眼她细白的柔荑,倏尔,不紧不慢地收起了炭黑色的签字笔。
静默里,男人抬起一条手臂,用干净的指尖轻扣着尚未系拢的袖口。“记得住就给我打一通电话,记不住就存起来。”
“……”
伊棠的双颊霎时泛起一层好看的桃花色,她羞赧地低头,无地自容。
“嗯,我会存起来的。”
已经存在脑子里了。这么顺畅的数字,一时半会儿是忘不掉了。
……
“那我先走了。”宋衍低头看她。
“嗯,路上小心。”
伊棠低头,整个人藏在阴影里,都不敢正眼瞧他。
“……”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女人。宋衍转身,离开,眉眼间带着两分无奈与笑意。
“衍哥,那谁啊?”
宾利车里,周南好奇地探头。
“回公司工作。”
宋衍挑了下眉头,自己开门,上车,转瞬,车门关紧。没有得到回应,周南也懂眼色,他踩了脚油门,挂挡,很快,汽车的发动机声轰响在东山村的街道。
“……”
终于走了。
伊棠长舒了一口气。她看着绝尘的汽车,放下了心里的戒备。拎起脚边的水桶,摇摇晃晃,回到了院子里。
知道宋衍的电话号码又怎么样,她并不打算给他打电话,两个人就这样各过各的吧,以后不再相见,再见依旧是路人。
心里暗暗思量,她弯着腰,没抬眼,出神间,正撞上一个人。
一抬头,原来是小皓。
小皓顾不及疼,揉了揉脑门,朝她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哎,姑姑,姑姑,你快看,我刚才回我的房间,在吃饭的桌子上发现的!”
“……”
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厚重的包裹,抽出里面的东西,鲜红的颜色,现金钞票,少说也有几万。
伊棠怔忡了一瞬,那是宋衍昨晚住过的地方。一种荒唐的想法从心底涌现,伊棠捏紧了手里的东西,旋身就往门外跑去。
车子才刚开,她应该还能追上。这钱她不能收,绝对不能收。
抿紧了嘴唇,伊棠加快了脚步,刚跑到村口,正撞上几个下山回家的村民,她仓皇地道歉,正要再度抬脚的同时,裙子口袋,一道清脆的短信声响了起来。
呆呆地翻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18811118888:“知道你不会给我电话号码,所以事先跟你侄子要了。想还钱,到绥城市西山别墅第68栋来找我。我叫宋衍,这个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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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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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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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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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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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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