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俞舟欢是这样觉得的。
可她自己还不能做到。模棱两可的时候,她只会在漫长的犹豫之后,老实地交代出实话。尤其眼前还是她想要赤忱相处的程道声,她更加不想没心没肺地去糊弄。
低着一张惆怅的小脸,俞舟欢把牙齿都舔了三四遍。她自己是没有钱的,不可能投资,但也不愿意无情拒绝,最后给程道声留了一句:“我去问问我妈和吴老师吧。”
程道声当然不会为难她,说:“没关系的,我再努努力。”
那一刻,俞舟欢觉得他的眼神里好像积了一层灰,雾蒙蒙的。俞舟欢还以为是屏幕脏了,拿袖口擦了擦,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大概这就是五斗米的力量吧,让人变沉重、便浑浊。
俞舟欢不敢将投资的事情去和吴美芳说,虽然吴美芳是个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六十天都很随和的人,但她知道,吴美芳在“钱”这件事上很较真。
她曾经背着吴老师对俞舟欢信誓旦旦地保证:“不管以后发生,妈妈的东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没人会分走你的嫁妆。”
俞舟欢当时还和她开玩笑:“我才不要呢,我可以靠自己!”
吴美芳对此一笑了之。她完全没有搭理俞舟欢的童言童语,仍旧在再婚之前和吴老师办理了婚前财产公证。
她说:“谈钱是很俗,但这个世界,有钱的人就是有底气。”她希望她的舟舟也可以有底气,不用受她当年的苦,可以被丈夫、被婆家尊重。
俞舟欢怕她再想下去会想到以前的事,故意捣蛋,触自己的霉头:“万一我嫁不出去,那嫁妆再多也没用了啊。”
“呵,爱嫁不嫁。反正我生你出来的,大不了养你一辈子。”
“咦,你对程道声那么好,我还以为你急着过二人世界,特别希望把我嫁出去呢。”
“女儿能有老公重要吗!”吴美芳拎着俞舟欢的耳朵,恨不得把这个没大没小的逆子塞回肚子里。
也许对于吴美芳那样经历的人来说,婚姻真的算不上什么宝贝。拥有就珍惜,没有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
最重要的是,钱在自己的手里,选择的权利也在自己的手里。
俞舟欢还没活到那个境界,她觉得钱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一辈子坐在金山银山上,却得不到爱,那也挺凄惨的。
何况爱情比钱难得啊。
钱嘛,只要肯工作、肯奋斗,总会有的。
因为和吴美芳的理念差异,俞舟欢犹豫、踟蹰、脑门都要被抓破。幸好在她开口之前,教育经验极为丰富的吴均看出了一些名堂。
“小程最近没有送你回家哦,是不是在忙创业项目啊?”趁吴美芳出门买菜,他主动和俞舟欢聊起程道声。
俞舟欢还是聪明的,快快顺藤往上爬,把心里那点顾虑统统倒了出来。
都说大学是座小染缸,吴均倒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没比高中时候成熟多少,仍旧真诚、简单,她已经知道社会凶险,但不知道沼泽可能在身边。
吴均耐心听完她说的话,将问题又抛了回去:“你学的也是经济金融相关,那你觉得他的创业计划靠谱吗?”
这回轮到俞舟欢笑吴均简单:“课上全是理论知识,放进现实就是死路一条。”
“那你感觉一下,你妈妈最喜欢用她的第六感了。”
俞舟欢立即摇头:“不是我的钱,我感觉不出来。”
“你就当写小说,天马行空地想象一下,如果拆迁款都是你的,你愿意全部拿出去吗?”吴均将“全部”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俞舟欢犹疑了,一边犹疑还要一边惭愧——为什么小说里的爱情都是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连命都可以给出去,而她,会想到明哲保身。
她到底爱不爱程道声呢。
“小俞,其实我觉得这事就应该当作一个投资机会来看。只是它的投资风险很大,担心本金回不来也很正常。不过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要是小程真的像扎克伯格、马云那样成功了,那我跟你妈妈就要去市中心看房子了。”吴均讲得积极乐观,俞舟欢微微放松了些。
可是很快,外头传来钥匙开锁的事情,起先吴美芳还拿错了钥匙,悉悉索索地转了一圈又换了一把。
俞舟欢的心也像被人在磨,她下意识地无措,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小俞,没事,我陪你跟你妈妈讲。”吴均冲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有吴均当陪客,不管结果如何,这事总归是放到了台面上。
吴美芳第一反应就是“不可以!”:“我当他是潜力股,看中他有责任心、成熟、能对我们舟舟好,但我又不是要招上门女婿咯!”说白了,他们就是全上海最最普通的一个小康家庭,能吃饱,能穿暖,但不能承受任何风险。
俞舟欢嫌她过激,刺了回去:“什么上门女婿,又不是要你把钱都给他!哪怕几十万,让他缓解一下资金紧张嘛。”
“几十万很少吗?俞舟欢,你知道你妈全年无休赚几个钱?你知道你们吴老师一年工资多少吗?”
“我当然知道啊!可是给了程道声,不一定会亏,也有可能靠钱生钱啊。”俞舟欢的声音渐渐弱了。
空气凝结前,吴均搬出了班会课上讲过好几次的创业故事,他想给吴美芳科普。
结果讲到第三句,吴美芳就让他闭嘴:“有几个人能成功的!你自己想想,你们春华中学的生源也不错吧,这么多年有几个创业成功的!里面又有几个是不靠家里关系的!”
“妈妈,程道声跟他们不一样……”
“我承认小程聪明、努力、肯拼,但是创业这种事情,要很多资源、很多运气的。他凭什么一次成功呢?”
吴美芳说话直接,俞舟欢又被切中痛点,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还是吴均胆量更大一些,继续说道:“不是说那个跳湖的女孩子的爸爸也想要投资嘛,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一定会失败。而且很多创业失败,一开始也是赚钱的,只是衰败得太快。我们就借一点点,雪中稍微送点炭,等到小程的资金链稳定了,马上拿回来就行。”
“吴均,你跟程道声是不是亲戚啊!”吴美芳气得冒出本地话,斜着眼睛瞪了吴均一眼,索性拎着菜篮子去厨房了。
吴均只好抖了抖肩膀冲俞舟欢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你妈妈有防人之心也是对的。我再跟她多谈谈。”
“谢谢吴老师。”俞舟欢说得有气无力,心里几乎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她愁到夜里都做了噩梦,梦见程道声指责她,说她自私自利,只想等他发财,不肯雪中送炭。
他说她不爱他。
那个冬天,俞舟欢知道了黑眼圈到底长什么样,阴恻恻的两条横在眼睛下面,整个人都像是被僵尸吸过元气。
周佳卉戳了戳她的眼皮,问她是不是在熬夜赶论文:“不过我们院一向毕业不卡人的,你用得着这么拼吗。”
“才不是呢。”她的苦恼已经向人吐露过太多回,并不打算再说,反正说上一百遍也不会有人给她钱。xǐυmь.℃òm
钱钱钱,她一想到就怨气十足,手中的鼠标也连着遭殃。谁能想到,她只是在知网上寻找参考文献呢。
刚刚保存完一篇,周佳卉又转着椅子过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紧急,椅子下的三个轮子愣是被她在地面上擦出急刹车一般的刺耳声音。
“你看你看,居然真的有那么多人在裸贷哦!白领,大学生,还有高中生!嚯,这些人怎么这么傻的啊,就为了买个包、旅个游?我都替他们觉得难过!”
“嗯?什么裸贷。”俞舟欢花了点时间反应。她还没看到这则新闻,拿过周佳卉的手机,一连翻了几十条。尽管新闻对这些视频照片做了大量的马赛克处理,俞舟欢还是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她们借贷的理由,也因为借贷人数的数量。
与这些女生相比,她的那点烦恼可能都得算成是杞人忧天了。
“初高中的教育真的应该改革一下,不能只读书。一个个读得傻乎乎,你看啊,这种裸贷不就是高利贷嘛,而且比高利贷还坏,又骗钱又骗色。也不知道这些女生以后要怎么办,要是身边风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了。……”周佳卉还在鸣不平。
俞舟欢将手机还给了她,哀哀地感慨了一句:“真的蛮惨的。就为了这么点钱?”
“难道为了几十万几百万就可以吗?”周佳卉立马反问。
“我给你一个亿,你脱还是不脱。”
“……”周佳卉抿嘴不说话。
俞舟欢于是绝望地倒在她的肩膀上,焦躁地扭着脑袋:“你看,人真的好无耻啊,一辈子就是为了钱而活着。”
俞舟欢甚至觉得自己要着魔了,她看着光秃秃的甚至有着细小裂缝的破烂天花板,都会幻想出金砖。
晚上约了程道声在图书馆自习,俞舟欢居然从两个小时前就开始紧张,一顿晚饭只吃了几口面,即便是刚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不安过。
她心里的小鹿简直是将尴尬当成了大ma,摄入过多,疯到非要撞破她的胸口。
对面的周佳卉是看破不说破,直到她电话铃声响起也没听见,才出声:“有人找你。”
俞舟欢看了一眼,是吴美芳,心里的小鹿于是疯癫了,恨不得四脚朝天。
接通之后,“哎,你可以回家了。”这是吴美芳的第一句话。
“我下午去找过小程了。”第二句话。
第三句是:“天使投资的合同签好了。不过钱还没给,我跟小程讲了,等下个月理财出来,我就打到他账上。”
举着手机的俞舟欢从疑惑到难过再到欣喜若狂,全程不过九秒而已。不过她没有在吴美芳面前表现得太激动,假装平静地解释道:“我住学校是因为学校可以下载文献,又不是故意不回来的咯。”
“连句谢谢都没有哦!”
“又不是给我的钱!”
“呵,不识好歹。你妈不是为你还是为谁!”
俞舟欢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她的颧骨因为笑容太深而鼓得特别饱满:“我就知道嘛,世上只有妈妈好。”
“用不着说好话!这几十万是我的极限了,你给我唱一整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也不会追加的!”
“要的要的,我明天就回来,给你唱一天!”
“真是吃不消。”电话那头的吴美芳对着吴均苦笑、摇头,不过吴均知道她心里是甜的。天底下没有一个好妈妈不会为了女儿的开心而开心。
去图书馆的路上,俞舟欢跟只兔子差不多,一蹦一跳。耳边是树叶的婆娑,仿佛天籁琴音,天上挂着温柔月亮,看一眼,月光好像就会点亮你的身影。
不行不行,俞舟欢晃了晃头,她的快乐也太简单了吧。她强行抿了抿嘴,装作严肃,可最后几步又破功。
验证完校园卡,她几乎是奔去了和程道声常坐的位置。
程道声还没来。
她正要问他到哪里了,却发现手机上的微信被一堆人轰炸过,红标亮了一排。
周佳卉、姜泛泛、室友、公共课的群,最新一条居然还是杨宵发来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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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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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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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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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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