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早已昭告天下,沿途百姓自发来磕头拜见,送他们的国母最后一程。
我听着那些人称赞娘娘的贤德,老将军的功绩。我感到难过,我想他们不知道娘娘在宫里日子的难捱,不知道老将军戎马卫国的最后,却换来了圣意难测。
可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昨夜熬了一晚,翠芝说她太累了,况且皇陵太远,跟去也不能送娘娘到最后,只能在京城门口看着棺椁慢慢远去,想想便很伤心。
翠枳说她就不去了。
程晏昨日托给张子安照看,到了晚上才被小宫女接了回来,也不知道张子安让小太子学了什么,程晏困得在小宫女怀中便睡了过去,喊了也不醒,我和翠枳想这样也好。
陛下没有来,我站在京城门口,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着娘娘逐渐远去。
不停有风吹在我脸上,我抬头看看刚刚才冒出一个头尖尖的白日,想着今日是一个好天气。
回玉禾殿的路上,我遇到了于冉。
于冉身边没有宫女。
与她见面的第一眼,我看着她嘴角微微扬了一个弧度,眼中光彩熠熠,便知道她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我问于美人有何贵干。
于冉轻轻笑了笑,她细长的眸子弯了弯,对我说:“许书书,如今皇后娘娘故去了,你要不要考虑到我这里?”
我觉得于冉有毛病。
我说:“美人是以为娘娘仙逝了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但是真是不巧,娘娘心思细腻,想到了你现下这般模样,早就下了一道懿旨。让我留意着,若是美人心有他想,当日的旨意还是算数的。”
“只要娘娘的凤玺还在玉禾殿,美人你便不能放肆。我劝你也好自掂量。”
于冉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娘娘这个做法。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在我在钟声中赶到玉禾殿的时候,娘娘已经去了,在此之前,翠枳是一直陪着她的。
所以这些是翠枳告诉我的,她说娘娘当日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但是于冉不能没有制衡的在宫中任意妄为。
所以她下了那道旨意。
我从于冉身边走过,她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走了几步,她却开了口。
她说:“许书书,你真的以为,陛下不知道你的身世吗?他既然能知道我的,想必你的他也早就知道了,不过是看着你在皇后身边服侍没有说话罢了!”
“你真的能保证皇后死了,你还安然无恙吗?你想想陛下会把一个罪臣之女放在未来的天子身边吗?”
我没有说话,我快步走开了。
但是我的心中却是认同于冉的话的。
毕竟这个事情在我的心中也想过很多次。
回到玉禾殿的时候,小宫女正急急寻我,见了我如释重负。
她说姑姑你总算回来了,翠枳姑姑关了自己房间的门,我们叫她也不应,您快去劝劝她吧,让她不要那么伤心了!
我觉得诧异,我虽然知道翠枳会很伤心,但是按她的性子不应该这样才是。
翠枳向来稳重自持,若是小宫女叫她,她不会不理人的。
我觉得心慌,我奔到翠枳的房间,一推之下发现果然推不开——翠枳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翠枳——你开门!!”我拍着门叫她。
可是翠枳没有应。
而我不相信翠枳在睡觉——她睡眠一向浅,我在她身边躺下都能惊醒她,虽然一夜未眠,但是不应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叫醒她。
我着急起来,让小宫女和我一起撞门。
肩膀撞的很疼,但是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中,我竟然还能察觉到心中的一丝惊慌。
门终于被撞开,我踉跄几步,准备四顾寻找翠枳。
其实也不用寻找,翠枳的房间也很小,我一眼便看到翠枳正坐在地上。
我后背冒着丝丝的寒意。
翠枳没有出声。
但是翠枳在望着我。
她的眼睛迎着照进房间的天光,很亮。
我仔细甚至费力地去打量翠枳的脸色,她熬了一夜,但是气色尚好。
我提起来的心猛然放下,我宁愿是自己想太多,翠枳只是太难过了所以不想理人。
我太怕翠枳也随娘娘而去了……
翠枳愣愣的,看了我片刻,忽然笑道:“本事大了,还会撞门啊……”
我突然就很想掉眼泪。
可是我一句呜咽还没有出声,站在身后的小宫女就指着一处惊叫起来。
我顺着望过去,发现了角落里有很多的碎瓷片。
翠枳不会粗心成这个样子的。
我慌忙到翠枳的跟前,蹲下身去。
彼时天光还不明媚,又被站在门口的我堵住了大半。翠枳坐在桌子挡住的阴影里,我只光顾着看她的脸,不知道她垂下的手的情况。
我甫一近前,便闻到血的气味,低头一看,翠芝的手腕正细细流着血。
她的裙摆盖住了一块尖嘴瓷片,顶头沾着血。
我很想给翠枳来上一个巴掌!
……可是我又舍不得。
我让小宫女退下,将翠枳拉了起来,照着天光仔细看她的手腕。
好几道划痕,有几道已经止住了血,只有两道还在慢慢流着细长的红线。
我一言不发,从箱子里拿出伤药绷带,给翠枳涂了药,缠上绷带止血。
翠枳看了我好几眼,终于说:“你要是晚来一个时辰,说不定我就失血过多随娘娘去了。”
我心里发酸,却用了恼怒带了点冷漠的语气说话。
我说:“你想割腕关我什么事?要是你提早告诉我这个想法,我就不来找你了。”
翠枳笑了笑,问我:“真不来啊?”
我怒道:“真不来!说不来就不来!”
明明这样气势汹汹的话,说到最后,我却掉了眼泪。
其实我去送娘娘的时候,想过翠枳会选择跟着她而去。可我觉得翠枳如果真这样做,总要先来和我告别的。
那时我就可以哭着求她,不管怎么狼狈怎么无理取闹,我都要求着翠枳答应我:余生我们一起好好过。
我纵然喜欢娘娘,可我没有与她共死的想法,但是我潜意识知道:翠枳会的。
其实知道翠枳虽然喜欢我,但是她更喜欢娘娘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很伤心的。
毕竟这幽深冷寂的宫中,我把翠枳当成最好的朋友,但是翠枳显然更在乎娘娘,娘娘于翠枳,是翠枳于我一样的感情。
所以我没有资格求着翠枳选择我而不选择娘娘,可是没有办法,我真的希望翠枳好好活下去——即使那是我的私心。
是以在我还没有发现翠枳割腕时,我承认我心中存了一丝侥幸的欣喜,但是这份欣喜在发现之后就快速转变成悲伤。
心情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我恼怒又悲伤。
见我掉眼泪,翠枳倒是叹了一口气。
她说:“书书,其实我是陛下派给娘娘的人。”
我眼泪掉个不停,掉的我头痛,一边又为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羞愧。此刻乍听到这一句,恍恍惚惚抬起头看着翠枳。
翠枳的眼中很悲伤。
“我遇到陛下是在遇到娘娘之前,我跟你说过我自幼便有心疾,那一次晕倒正是陛下所救。”
我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置信。
“天子施恩给我们这些草莽之人,我自然倍感激动,想要报答陛下救命之恩。陛下当时想了想,便让我到娘娘身边伺候,但是偶然要把娘娘的近况告之于他,并且不可对娘娘说我与陛下之间的联系。”
“陛下要我记住,我只是一个被内庭派给娘娘的小宫女,对娘娘不可说他对我说过的指令。起初我以为这只是陛下对娘娘的关心,毕竟当时施贵人虽然得宠,但是陛下对娘娘也算客气,总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
“我也只是偶然为娘娘送东西给陛下时,将娘娘的近况告诉陛下,他听了只是点头说知道了。我知道帝后之间不比寻常夫妻,所以认为陛下对娘娘倒底是有几分真心在的,所以当时为陛下办事格外忠心。”
“陛下真正让我为他做事,还是在施贵人去世后。他让我在娘娘面前,提一提把太子接过去养的好处。我当时还不明白朝中利害关系,陛下便同我说,程晏是他的独子,娘娘尚且没有子嗣,此举有利于沈家地位稳固。”
这些是翠枳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的事情。
“我那时候是真的以为陛下是为娘娘考虑,便同娘娘说了,娘娘也有这个心思,很快便去求陛下,陛下当然同意了。”
翠枳叹了口气。
我愣愣地叫了一声“翠枳”,翠枳看着我笑了笑。
“书书,我直到沈老将军交出沈家军的那时候,才知道陛下在拿娘娘与我为棋,可是我已经进退两难了。”翠枳嘴唇发颤,又重复了一遍,“进退两难啊——”
我拉着翠芝的手,没有说话。
“我的心疾这么多年没有发作,全因陛下赐下良药,娘娘和陛下大吵了一吵后,我决心要跟着娘娘,所以决定再不吃那种药,也不为陛下在办事——”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心疾再一次发作,来的那么迅疾猛烈。当时我蜷缩在床上,觉得心口绞痛难耐,疼痛欲死,没有办法,我又服了那种药,但自那之后药量却要加重才能压住。”
我想起有次我去翠枳房中,见她服药,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
她没有告诉我疼起来生不如死,我便一直以为那不重要,之后便没在放在心上。
我感到难过极了。
“我没有办法,书书,我真的没办法。不久之后我与家中断绝了往来,再不联系。”翠枳自嘲般笑了一声,“当年也是真傻,到了出宫的年龄,他们让我在宫中再多待几年,再拿一些钱补贴家里,我竟然还是愿意的。”
我很难过,我已经听不下去了,翠枳的话令我心头发痛。
可是我明白:翠枳若不找个人把她这些苦水倒一倒,这些弯弯绕的因果恐怕会缠她一生。
翠枳说,那时娘娘和陛下吵了一架,她成日在她跟前伺候,怕她伤心,又觉得对不起她。陛下上次给的药快要见底,她离不开那药又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人乱的很。
偏偏在这时,家里人还来要钱。翠枳心情不好,便说没有,家里人便不高兴,翠枳看着他们,忽然问了一句:我自幼心疾,你们知道吗?愿不愿意帮我治病?
翠枳在宫中呆了这么久,旁人的伪装怎么看不出来?翠枳说:那天阿爹的嘴脸简直丑陋极了,又想哄着她让她继续给家里寄钱,又怕她真的出宫带着病投奔他们。
翠枳那天也真是心寒了,当场便戳破了她阿爹的谎话,那个男人便恼羞成怒,直言当时便应该听她阿娘的话,等她出了宫回家里过两天,就为她找个人家好收彩礼钱!m.xiumb.com
“他说老姑娘虽然不怎么有人要,但好歹是宫里出来的还伺候过娘娘,当个小妾也能让那些商人老爷赏不少钱,总比现在我这个白眼狼好多了!”翠枳笑一笑,问我,“书书你听,他们说的是人话吗?”
我忍不住流眼泪,我想抱一抱翠枳。
“所以我没有办法,我也想活命,所以我又找上了陛下,可是陛下已经知道我有过异心了,他向我坦言,叫我不要在生出其他想法。他告诉我,给我的药需要很名贵的草药才能制成,我除了依靠他别无他法,我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还想照顾娘娘,我对她太亏欠了。”
我没有想到翠枳与陛下,与娘娘还有这样的故事,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知道,若是翠枳想告诉我什么事,她一定会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我;但反之也是如此,翠枳不想告诉我什么,我便一点都不会知道。
“后来呢?”我轻轻问道。
翠枳继续说:“后来老将军身死,娘娘同陛下又大闹了一场,陛下也无需再顾虑什么了,便向娘娘坦言他一直在利用娘娘。当时我害怕极了,我怕陛下也将我说了出来,但是陛下没有,那一瞬间其实我觉得我像一个丑陋的鬼魂逃出生天。”
“娘娘那一次是真的被伤到了,我也觉得对不起娘娘,又想自己现在也不用顾忌亲人了,活到现在什么没见过,宫外其实也挺没意思的,以后的岁月里便尽心伺候娘娘吧。”
“我慢慢便停了药,次数一少有的时候便心痛难当,但熬过那阵我又觉得没什么了,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想现在我和娘娘一样身体都弱不禁风了,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稍微能对得起娘娘一点点。可我倒希望我比娘娘先走一步,毕竟娘娘若是比我先走我会伤心难过,还带着不能说出口的愧疚。”
我只能听着翠枳说着她这些以往不能宣之于口的伤痛。
我喉中艰涩,我说不出来话。
翠枳说:“我没想到娘娘已经发现我这点小秘密了。”
我一愣。
翠枳问我:“你还记得娘娘让你去给于美人送酒那天吗?”
我当然记得,那日我使尽了宫中所学,连诓带骗从于冉口中套出了我的身世。
翠枳说:“那日娘娘风寒病倒,我感到伤心,娘娘当时生怕自己不行没有几天好活了,就对我说,她早就知道我是陛下派给她的人了。”
“娘娘是个好人,她怕我到最后都不能释然,怀着对她隐瞒的愧疚,所以她就——先说出口了。”
翠枳说,娘娘大抵是一直等着她说的,可是她一直没有开得了口,娘娘等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自己说了。
我忽然想到那日我去见娘娘的时候,翠枳是跪在娘娘面前的,当时我虽然感到奇怪,但是我没有细想。
原来如此。
我轻轻叹道:“那你是个好人,翠枳,那你就不能辜负娘娘的心意啊——好好活着,好不好?你还有我呢翠枳,你还有我……”
翠枳望着我,带了些歉意,她说:“书书啊,对不起——”
我瞪大了眼晴,我看到翠枳开始重重、重重地喘气,而后她浑身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咳出了一口血。
我吓坏了,我叫着“翠枳、翠枳!”。
我要去外面喊御医。
但是翠枳拉住了我。
翠枳慢慢地吐气,她如今呼吸起来似乎很艰难,声音也轻轻的。
翠枳说:“书书——不用了,我这是心疾犯了。”
我连忙转身去翻药柜,我记得翠枳吃的那种药装的小瓶子的模样。
是了!就是这个!
我急急打开瓶子,翻转瓶身,要将药倒入我的手中,喂翠枳吃下去。
我盯着我的掌心,我的掌心很白,但是没有一颗药丸在上面——我倒不来一颗黑色的药丸。
怎么回事?!我近乎机械地不停用小瓷瓶的瓶口拍着我的掌心,可是还是没有用。
我的视线花了,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蒙住了眼睛。
翠枳在旁边看着我,她看我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有些无奈。
她说:“别拍了书书,瞧你掌心都红了——那里面已经没有药了。”
我问翠枳为什么没有药了啊?!又想起翠枳说她之后打定主意不再吃药了,拉着翠枳要去找陛下。
我说:“翠枳我们走,去求陛下,他一定会给药的——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求!”
我抬脚要走,翠枳却拉住我。
她摇着头略略一笑。
翠枳说:“自将军去后,陛下倒是让人按时给我送药,后来我决心不再吃药时,就对德怀说让他告诉陛下,我不需要了。”
我哭着问翠枳为什么啊,那可是救命的药啊!
翠枳便笑一笑,没有说话。
我想翠枳大抵是觉得这世间太苦了,或者是她这一生也太苦了,她解释过为什么决心不吃药,那是她早做好的决定,所以到了这一天,她也不会再去求陛下。
我抱着翠枳哇哇直哭。
翠枳任我抱着,她想了想,关照我:“书书啊,你日后要是出了宫,别忘了在宫里学的本事,我好怕你被骗啊——有的时候不能太傻了,知不知道?”
我吸着鼻涕,我说翠枳我不傻。
翠枳便笑了笑,她说我相信你,你要过的好好的。
我使劲点头。
翠枳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说:“书书,你去帮我办件事吧。”
我看着翠枳,她现在很虚弱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翠枳说:“娘娘仙逝前,想让我给陛下带句话,后来陛下来看娘娘,我瞧着他并不伤心,所以也赌气没有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去告诉陛下。”
我一时脱口而出:“翠枳你自己去,等你身体养好了,我陪你一起,你当面告诉他!”
翠枳就笑了笑:“那本是娘娘要说的话,娘娘没有当面说成,我当不当面就没关系了,况且,我是连陛下的面也不想见了。”
“我本来要把娘娘的一些往事告诉陛下,可是你看陛下他也不在乎,算了,就是告诉那一句吧。”
我知道提到陛下,又触到了翠枳的痛处,我明白她宁愿当年不被陛下所救,也好过这么多年亏欠一个人那么深。
我便连忙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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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怀见到我的时候,对我说陛下昨夜没有睡好,今早上完了早朝,如今正在殿里小憩。
若是往常,我是愿意等一等的,但是我想快点回去陪翠枳。
我说:“德怀你就帮我通传一下,之前娘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陛下。”
德怀便愣了愣,片刻之后他兀自苦笑了一声。
他说:“刚才有一瞬间,杂家还以为娘娘还在,让你来请陛下过去呢!”
德怀叹了一口气,用袖口拭了几下眼睛,转身去为我通传。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进去,所以德怀让我进来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陛下在榻上卧着,他手中还拿着一本奏折,旁边小案上也有一摞,他此刻的样子倒不像一直在榻上小憩,倒像是看奏折看累了,就着那个姿势便睡了过去,如今醒了做好继续看的打算。
“书书?”陛下看我一眼,问道,“翠枳没有来吗?”
我回陛下,翠枳心疾发作了,所以奴婢来了。
陛下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我其实很想求陛下,让他赐药就翠枳一命,但是先前翠枳说了不让,我也默认了,她才让我来传话。
要是我还不死为她求药之心,她一定是觉得羞辱的。
我纵然心里很痛,但我仍然愿意尊重翠枳。
陛下见我没有做声,倒不怪罪,他看着折子,出言提醒我:“皇后生前让你带什么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陛下是想知道娘娘留了什么话的,不然帝王应该等着我自己开口。
我说:“只有一句,娘娘想对陛下说,’陛下没有穿我做的衣裳啊——’。”
最后一句是娘娘想对陛下说的原话,我拖长了尾音,自己听了觉得那里边竟然有悲伤的叹息。
陛下抬头看过来,蹙了眉。
我知道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我想这可能是娘娘的抱怨,但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带话给陛下。
我回答道:“奴婢只知道这一句,别的便不知了。”
翠枳也确实只告诉我这一句。
陛下越发不明白,他搁了折子,眉蹙得更深。
德怀见了便提醒他:“陛下,两年前您寿辰宴上,娘娘说过送了您一件衣裳。后来玉禾殿的宫女也送过来了,奴才还禀告过您,不过您当时说不穿,事后也没再提,您不记得了?”
陛下也想了起来,点头自语:“是有过那么一回,德怀,如今那衣裳在何处?”
德怀便躬身回道:“这个……平常不常穿,应该在柜子底部,容奴才去找一找。”
德怀在等着陛下旨意,可是陛下没有说话。
我等着陛下让我回去,忽然听到陛下问我:“书书,你可知女子做衣裳是什么意思?皇后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陛下会问我,可是我还是坦然回答。
我说:“陛下,奴婢手拙,不太会做衣裳,要是我想做衣裳送人,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奴婢非常喜欢的人。”
陛下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奴婢伺候娘娘这么久,只见她为两个人做过衣裳,一个是太子,另一个便是陛下了。”
我觉得陛下真是冷面无情啊,我终于体会到翠枳那天的心情了,我为娘娘说的话,却得不到陛下一声叹息,心中已然憋闷的慌。
更何况昨日当着娘娘面为她说话的翠枳?
我说:“奴婢有一个猜测,不知当不当说?”
陛下默认了。
我便说:“娘娘幼时从树上跌下,从此伤了身体,老将军也一直心怀愧疚。奴婢听了觉得好生惋惜,因此一直记在心里。这几日却忽然想到一桩旧事,应该是娘娘为您办过寿辰晏没几个月,她又为太子做过一件青色的衣裳。当时娘娘看着太子穿着青衣,说了一句:阿晏穿青衣也很好看。”
陛下没有说话,德怀却小小呀了一声,他说:“奴才记得娘娘为陛下做的那件好像也是青色衣裳。”
我的猜测得到了确定,我感到难过。
陛下松了口,他让德怀去拿衣裳。
因是陛下先前小憩,所以殿中没有旁人,德怀去找衣裳后,就只剩我与陛下。
陛下让我继续说。
我说道:“那么我想娘娘说得穿青衣好看的另一个人,便是陛下了。可是陛下,您称帝后在宫中还穿过青衣吗?”
其实我这话带了点质问,算是有些不敬了,但是陛下没有怪罪。
他想了想,说了声“不曾”。
我便继续说:“娘娘一贯温良贤淑,闺中是没有出过什么门的,后来身子弱了也没怎么外出,也就参加了几次宫中宴会,怎么就心悦陛下了呢?奴婢猜测娘娘一定在哪里见过陛下,就在想当年娘娘爬树看到的或许不是喧嚣世界,而是一身青衣的陛下呢?”
我这话比之前更过,陛下果然冷了脸。
片刻后他说:“不可妄议。”
我便磕头说了声“是”。
德怀正好将衣裳取来了,他捧着它有些高兴,说收拾衣裳的宫女能干细心,这衣裳两年了也没被虫蛀了去。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一件青衣。
陛下看着那衣裳不说话,我想了想,决定置自己的狗头于不顾。
我说:“陛下,娘娘这句话奴婢觉得像是抱怨,但是娘娘让人传话给您,想必也是心有遗憾,您不妨穿着试一试吧!娘娘说您还没有穿过呢——”
“呢”字还没有说出口,我便愣住了,反观陛下德怀,他们也愣住了。
我觉得后背发麻,得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发抖。
陛下看了我一眼,他问德怀:“玉禾殿的人有来打听过朕有没有试那件衣裳?”
德怀也发着抖,他仔细想了想,很肯定:“没有!”
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我明白我们都想到了了一块去。
这两年来娘娘与陛下相见甚少,又没有派人来打听,是怎么知道陛下一次都没有穿过那件衣服呢?
陛下一言不发,过了片刻他伸手拿过那件衣裳,将它抖开,慢慢地一点点摸过去。
我盯着陛下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殿中寂寥无声。
过了片刻,陛下的手在衣裳的腰间位置停了下来。
我的心跳猛然落了一拍。
我看见陛下将衣裳翻过来,露出里面的针脚。
腰间的里面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布袋!!
陛下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德怀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他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物件。
甫一拿出,我便见到陛下僵在了原处,我从没在帝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明显的震惊!
德怀也惊呼:“虎符!”
我一愣之下赶忙去看陛下手中拿的东西。
原来那不是小物件,那是统领御林军的板块虎符!
我尚且能看出那上面的冰冷纹路!
我明白过后,就觉得悲伤。
我想娘娘终于可以肯定为什么陛下没有穿过她做的衣裳了——他连试一试也未曾!
他如果试了一次,就能感觉到腰间的硌应的地方,就会仔细瞧一瞧,就可以发现他一直在找的沈家半块虎符!
可是他没有。
我想娘娘那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呢?她明明知道陛下不在乎她这件衣裳,不在乎她的心意,可是她濒死之际,还是想要告诉他虎符的下落——明明她就可以赌气不告诉,让他再也找不到,让他在天下四野找在他身边的东西,算作小小的惩罚。
可是娘娘没有那么做。
她明白陛下的雄心大业。
所以她愿意为他增添羽翼,即使那羽翼并不庇护自己。
她该多么伤心啊,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隐晦的话,这样总比直白白的说出来好些——起码可以保有她最后的自尊。
我感到难过,但我哭久了,留不下泪,眼眶涨的酸涩极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殿中静极了。
片刻后陛下对我说:“书书回去吧。”
我听出他嗓音有些哑。
我没有说什么,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天光照在脸上,我想今日是个好天气,可是阳光没有温度。
我疾步回了玉禾殿,远远听到小宫女在哭,心中一抖,连忙跑过去。
小宫女见我来了,哭哭嚷嚷:“书书姑姑!翠枳姑姑方才去了!她叫我们让你不要伤心呜呜呜呜——”
我不伤心?
我怎么能不伤心。
那是我在宫中最喜欢的好姐妹,是这么多年患难与共的好伙伴——甚至可以这样说,我早就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娘娘去了,我还想着自己尚有依托,现下翠枳也去了,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宫中负责丧仪的女官来了,她们要接翠枳走。
我忽然缓过神来,我对她们说,容她们再等等,我为翠枳收拾一下,容我和她再告个别。
我走进翠枳的房间,走到翠枳的身前,拿着小宫女准备的巾帕,沾着温水给她擦拭。
我说翠枳啊,我很伤心的,我非常非常的伤心——
我说你怎么就丢下我了呢?我总是犯错,你得帮帮我的呀!你得帮我想主意的呀!
你走了我靠着谁呢?
我说翠枳你太奸诈了啊,不带你这样玩的,我事情帮你办好了,你怎么还躲起来了呢?你实话说吧是不是不想对我说声“谢谢”……
我掉着眼泪,我说:“翠枳,你不用跟我说谢谢。”
翠枳没有说话。
翠枳也没有躲我。
翠枳就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任我擦拭。
我难过极了,我喉咙痛的要炸开。
我跟翠枳说我好痛,可是翠枳不会过来摸摸我哄哄我了。
以后的岁月里,也不会有人半夜钻到我的被子里,同我说贴己话;不会有人在我洋洋得意的时候,心里为我高兴,嘴上却骂我“出息”。
这些我都听不到了。
通通都听不到了。
我为翠枳擦拭好,看着女官们带走翠枳。
我扶着门框,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出半步。
然后我便坐在门槛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哭起来一定很丑,五官扭在一起满脸通红,发出来的哭声又粗短又难听,像在干嚎,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别人。
小宫女们吓坏了,都跑过来围住我,她们也跟着哭起来,劝我不要伤心。
我抱着头痛哭,只管不理。
我坐在门槛上,身边拥了一众的小宫女,她们哭声切切七嘴八舌地劝着我。
可我的身后,却是空荡荡的屋子,我感觉里面还留有翠枳的气息。
但是不会有人笑着从我的背后拥住我,取笑我,说我是爱哭鬼。
身后安安静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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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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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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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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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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