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梅花开得正是好光景,他站在梅花树下转身,含笑瞧着她,“雪天路滑,皇后跟朕走了这么久是要做什么?”
“呀,被发现了啊!”周家敏佯装吃惊,随后摸了摸已经冻红了的鼻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就不用我思考着怎么坦然的出现在陛下面前了。”
说完,她就不再说话了,私心想让对方先问,自己再开口。她脑中早已排练了好多次,她这么一说,对方就会问道:“那么,你来做什么呢?”
然后她就告诉他,“我来追你啊。”
对方再问,“你来追我做什么呢?”
她就可以挽上他的手臂,“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梅香扑鼻,我想与你一同在这梅林里赏雪。”
然后他就会抱着她,像当初在雨中相遇那般,他会轻声唤她,“家敏”,他也会为她亲手种上十里梅林。
家敏一向是个务实的人,深谙世事变迁,明晓感情易变。她喜欢他,他未必真心喜欢过她,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然而她等了许久,对方再无回应,只是噙着笑静静地看着她。
家敏有些许急躁了,不安的蹭着脚下的泥土,忍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问,“陛下不问我来做什么吗?”
李煜笑而不语,却是扬起手,攀了一支开得甚好的梅花,递给了她。
“皇后,梅花固然好,可天寒地冻,风雪不待人,该早些回去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让家敏红了眼眶。
面前的梅花固然开得甚妙,却从来都不属于她。沉默了许久,她吸了吸鼻子,“陛下应该问我,你来作甚?”
说着,她就带了鼻音,低头看着地上被好好清理出来的泥土,慢慢道:“然后我就告诉你,我来追你啊。”
“接着我再同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梅香扑鼻,我想与你一同在这梅林里赏雪。然后你就会紧紧拥住我,在我耳边呼出热气来,说着会为我亲手种上十里梅林的话。”
“再然后,我们才该回去啊。”
说着,年轻的皇后的眸子生出一层水雾来,仰头看着面前带了岁月沧桑沉淀下安静的男子,沙哑着声音道:“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啊,你怎么能,一上来就让我回去呢?”
对方不说话,仍然保持着对她递着梅花的姿势,笑得温柔且伤人。
家敏终于是伸手接了那株梅花,落下泪来,“陛下可曾饮过梅子酒?”
李煜不说话,只是目光深远的望向那片梅林。
“臣妾饮过,太苦了。”家敏的泪被冷风吹得冰凉,却不抵心中的窟窿被吹得空落落的疼,“苦得让人难以下咽,这可怎么办?”
李煜淡淡出声,“撑着。哪里有不苦的酒?又哪有只是苦的酒?苦甜掺半,众生皆是,放开心来,撑过这苦的时候,也就甜了。”
“臣妾倒是羡慕姐姐呢,至少她带走了陛下所有的情思。”
“皇后,天冷,回去加件衣服吧。”
“陛下每次都唤臣妾为皇后,如此合乎情理,却如此疏离。臣妾时常觉得皇上只是把皇后当成了一个职位,从未放在心上过,这叫臣妾怎么不苦?!”
李煜叹了一口气,“唉,是朕的错。当初朕不该……”
“不该什么呢?是不该宠幸臣妾害得姐姐郁郁而终?还是不该立臣妾为皇后日日相对无言呢?”
“回吧回吧,风雪太大,迷了皇后的眼。”
李煜挥袖,转身离去。
家敏独自坐在了雪地里,周围的梅花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笑了起来,笑声如此凄凉,笑着笑着竟是落下了泪,喃喃自语,“我终究赢不过你。”
这几日,皇上更是繁忙了,家敏守在永延殿,日日不得见他的身影。
李煜在御书房时常被上报的奏折烦得焦头烂额,今日是各地哪里哪里又出现旱灾闹着饥荒了,明日就该是宋军又攻占了哪里哪里了……
日复一日,南唐终是坚持不下去了。
开宝四年十月,宋太祖灭南汉,李煜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次年,开宝八年,李煜兵败降宋,被俘至汴京,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宋太祖不明不白的在一场风雪中驾崩了,其弟赵光义继位称帝,是为宋太宗,改元“太平兴国”。当年十一月,他废除掉李煜的爵位,由违命侯改封为陇西郡公。“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
“郡公,皇上今晚在宫中设了元宵佳宴,各命妇循例应入宫恭贺,特派了奴才过来接郑国夫人入宫。”
宋太宗身边的大红人王继恩一脸谄笑的望着李煜,“还请郑国夫人速速上轿吧!误了晚宴,皇上可该动怒了!”
李煜看了看身后妆容华丽的家敏,“入宫以后,万事小心。”
家敏点了点头,王继恩笑道:“郡公莫要担忧,皇上可器重郡公了呢,自然也不会亏待了郑国夫人。”随后,王继恩弯下腰来,对着家敏比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吧,夫人。”
家敏深深的望了一眼夜色中的李煜,灯火昏暗,叫人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但家敏想,他应该还是往日那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吧,她从来都不曾看透过他。
皇宫重地,本都散了宴席了,宋太宗偏偏要找人把家敏留下,说是皇后想同她磋商女红,她便随着来人入了内宫。
那人将她领进了内宫的门,便转身离开了,改将门紧紧闭上了。
家敏挑过一层层轻纱走向更深处,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坐在榻上,她轻声唤道:“皇后娘娘?”
那身影站了起来,朗声笑着走过来。
来人一身明黄色江绸龙袍,五条龙正栩栩如生的盘踞在上面,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眉眼间有睥睨天下,俯视万生之态,他细眯起眼,“好一个郑国夫人呐!不愧是世人称赞的小周后!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家慧忙避开眼,贝齿微咬着下唇,“臣妇参见皇上!”
“诶?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快快请起。”
赵光义伸手去扶家敏,大手一握上那纤细的手腕便再难放开了。
家敏皱着眉头挣扎道:“还请皇上自重!”
赵光义非但不松手,反而更加放肆了,他猛地一把将家敏拉入怀中,“呵呵,自重?郑国夫人莫不是忘了,这是谁的天下?”
“皇上,臣妇乃是有夫之妇,这样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呵呵,朕就是理,朕就是纲纪,朕到要看看,谁敢说于理不合?”
赵光义紧紧抱着家敏,家敏无力反抗,两人推攮着到了龙榻边。
家敏心急如焚,泪如雨下,“赵光义!你个卑鄙无耻小人!”
“朕就问你一句,从,还是不从?”赵光义索性放开了家敏,坐到了榻上,“若是你今夜从这道宫门走出去,朕保准明日就传来陇西郡公的病逝的消息。”
没跑了几步的家敏生生停住了脚步,是啊,她们此时已经是案板上的砧肉了,只能如此任人宰割了……
直至正月将尽,家敏才被从宋宫中被放出来乘轿回归了府邸。
李煜连忙将家敏迎入房中,见她倒在床上,掩面痛哭,便料定必有事故。
“夫人,怎么了?”
家敏放声大哭,“李煜!你这个王八蛋!缩头乌龟!丧家犬!你活该被灭国!你这个懦夫……呜呜呜……懦夫……”
无奈的李煜只有低头忍受,宛转避去,一言也不敢出口。
他心里极其痛苦啊,自己的枕边妻,虽说当真未曾爱过,但也守着他过了半辈子,如今沦为别人的奴隶,他当然没办法护她一个周全。
夜里,李煜坐在家敏的榻边,望着熟悉的睡颜,衣角被紧紧拽住,家敏惊慌醒来,“不要!”
李煜把家敏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家敏却是一直在捶打着他的胸膛,“放开我!你这个滚蛋!呜呜呜……”
“对不起……”
家敏哭着哭着静了下来,她睁着一双肿得犹如桃子一般大小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爱过我?你有没有诚诚恳恳的爱过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没把我当作过姐姐的影子?”
李煜不去看她,眼睛里兀自生出水汽来,“对不起……”
“呵呵,呵呵呵,你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又有何用?你能把我满腔的爱意,把我流逝的青春,完完整整的赔给我吗?!”
家敏声嘶力竭,怒极反笑,摇着头,说道:“不能,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活该!是我活该爱上一个多情的亡国之君!而这多情里,从来就没有我小周后的存在!”
李煜默不作声的抱着她,任由她拳打脚踢,仍不松减半分。
家敏一直在流泪,从前她最期盼面前这个她爱的男人,抱着她柔声细语的唤她的名字,可如今……说来可笑,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但却让她厌恶极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干净了!你不要碰我!免得脏了你的手!”
李煜除了说对不起还是对不起,他这一辈子亏欠了太多人,除了对不起能说,其他的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夜深了,桌上最后一碗元宵已经冰冷,黏在了一块儿,样子丑陋,叫人再难以多看一眼。m.xiumb.com
转眼又至七夕,四十二前的今日,李煜尚在襁褓之中被元宗高高举起,“今宵为七夕,吾儿恰于此日降生,但愿他万事皆能从嘉顺心,就为他取名“从嘉”,让他一切从‘嘉’吧!”
从嘉,当真是一个好名,也只能是一个好名。
李煜自斟自酌了一杯,抬手,酒尽,朗朗出口,“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家敏听了这首词,不禁感慨万千,便低鬟敛袂,轻启朱唇唱起来。
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虽然一吹一唱,并无别的乐器,相和迭奏倒也宛转抑扬,音韵凄楚,动人心魄。
哪知这笛韵歌声,早为赵光义派来暗地监视的人,听得明白,飞奔至宫中,报告于赵光义知道。
李煜一腔怨气听得赵光义拍桌震怒,“来人呐!今日正逢七夕,又恰是陇西郡公的生辰,去!给陇西郡公赐御酒!”
郡公府一片乐声,唏嘘感慨,王继恩领着一众太监走了进来。
“不知王大人大驾光临,真是失礼失礼!”李煜握着玉笛盈盈一拜。
王继恩笑得开心,“呵呵,哪里哪里。今日正逢七夕,又恰是郡公您的生辰,皇上眷顾您,特命微臣备了壶御酒来赐给郡公大人,助郡公大人延年益寿。”
王继恩话音一落,身后的一个小太监就把已经斟满的一杯酒端到了李煜面前。
李煜看向酒中的倒影,没有一点色彩,所有事物都是反过来的,叫人看不明白。
他端起那精致的酒杯,“臣,谢过皇上。”
刚扬起的手被家敏抓住,“不能喝!”
王继恩收了笑,“郑国夫人未免也太不识大体了吧?”
李煜微微一笑,“既是皇上亲自赐的,理应笑着饮下。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这世间哪里有不苦的酒?又哪有只是苦的酒?苦甜掺半,众生皆是,放开心来,撑过这苦的时候,也就甜了。”
“这会要了你的命的……”
“没关系,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搏一把又何妨?”说着,已是扬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好酒!”
家敏却是眼里泛了泪光,他同她说,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多想反驳,他还有一个死皮赖脸硬要守在身边的妻子啊!可她不敢,怕看到他内疚的目光,怕他说她不是他的……
李煜的身体慢慢变凉,视线开始模糊不清,眼前的一片贺喜声变得嘈乱复杂,他的步子开始摇摇撞撞,碰倒了一桌酒杯。
“重光!重光!”
家敏在眼前大声喊着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只依稀记得那副样子很是痛心。
她来了,踩一朵祥云自月宫而来,一袭飘纱流仙裙,恍若仙子,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
李煜伸出手想抚上她的脸,眼角有一滴泪划过,“娥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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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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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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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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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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