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春来拄着拐杖过来,他那拐杖更似探路的,免得看不清楚绊到石头摔跤。
“先生请坐。”赵瀚帮他沏茶。
庞春来坐下,并未拿起茶杯,开门见山道:“那些士子得治治了,不惟吉水士子,还有庐陵和安福县的读书人。三县士绅正在合流,自从流寇肆虐南直,他们是真的相信你能成事。”
这个说法似乎很矛盾,西北流寇纵横南直隶,扯掉朝廷另一块遮羞布。吉安读书人觉得赵瀚能成事,于是真心想要投靠,但怎么还需整治这些人?
不矛盾!
士绅们试图窃取造反果实,倒不是说推翻赵瀚,他们也需要赵瀚领头,但他们想掌控更多权力。
赵瀚问道:“这个案子,先生怎么看?”
庞春来说:“必须严惩,否则总兵府威信扫地。宣教官是总兵府派出去的,是大同会派出去的,他们这样搞是想作甚?”
“还有呢?”赵瀚再问。
“没了,这就是我的主张,必须进行严惩!”庞春来说。
赵瀚让惜月把庞春来送走,又重新拿来一个茶杯,很快李邦华进来了。
李邦华显得有些疲惫,叹息道:“庞兄那里,我其实没想跟他争执。”
赵瀚问道:“李先生是怎想的?”
李邦华说:“侮辱妇女,自不应该,更何况还是女宣教员,但万万不能处以极刑。而今,三县士子已经归心,只剩个别还心怀叵测。如此局面,不能因一件案子,就让三县士子离心离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认为,应撤销其镇长职务,令其赔偿银子,再罚田十亩以做警示。”
“我明白了。”赵瀚说道。
把李邦华送走,赵瀚忍不住叹息。
不管是庞春来,还是李邦华,都让赵瀚感到非常失望。
庞春来是站在总兵府和底层士子的角度,对士绅阶层怀有深深的忌惮。他坚持严惩犯罪者,纯粹是要维护总兵府的威信,也是要打击那些试图掌控权力的士绅。
李邦华则着眼于“安定团结”,还是觉得上层士子更值得依靠,今后治理天下也需要这些人。既然士子们已经归心,那就趁机加快发展速度,赶紧把整个吉安府都占下来。
这里面,还有李邦华的心血,正是他苦口婆心亲自劝说,才让三县士子渐渐认可赵瀚。
但是,庞春来和李邦华,都没把受害者当回事儿!
一个从良的妓女,便是做了宣教员又如何?又不是没被人睡过,再被睡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对方可是一个举人。
陈茂生随即被请进来,见面就激动道:“必须按《大明律》施以绞刑!妓女从良便不是良?良家妇女若被侮辱,你看这些读书人怎说!还有,那可是宣教员,这些混蛋就没把宣教员放在眼里!此人不绞死,宣教团今后怎么做事?”
“很好。”赵瀚表示满意。
陈茂生终于站在受害者角度看问题,而不是像庞春来和李邦华那样,纯粹从权谋和大局着眼。
或者说,陈茂生能够感同身受,他就被士绅睡过无数次。若是哪个士绅,现在还敢来睡他,这厮肯定是要拼命的。
在陈茂生看来,从良的妓女也有尊严,从良的妓女也不愿被强暴。
送走陈茂生,费纯又被请进来。
赵瀚问道:“你是怎想的?”
费纯说道:“咱们的粮行已经建起来了,粮仓也修了好几处。但主动投降的地主,粮食没有被没收,这留下了隐患。如今已是二月,青黄不接,去年秋收之后分地的农民,虽不至于挨饿,但粮食也还有些吃紧。庐陵、吉水、安福,三县粮商正在串联,屯着粮食不放货,想要刻意抬高城中粮价,这也是他们历年惯用的伎俩。”
赵瀚有些意外,费纯居然说这些。
费纯说道:“粮行之事,李先生主持的时候,那些粮商和地主还算给面子。李先生卸任之后,粮行由我全权主持,这些混账就开始乱来了。为了平抑粮价,我把仓里的储粮放出去了一半!三县士绅,被收走土地,又不能再放高利贷,只能操纵粮市来赚钱,就算得罪总兵府他们也要干。三县士子合流,就是以家里粮食最多的为主力,必须借这个案子好生整治!”
屁股决定脑袋,费纯掌管钱粮,看到的也是钱粮危机。
送走费纯,再把费如鹤请进来。
“事情你都知道了吧?”赵瀚问道。
费如鹤点头说:“晓得了。”
赵瀚问道:“你怎看的?”
费如鹤冷笑道:“宣教团大部分成员,都是庐陵县的人,是很早就投靠咱们的班底。欺负他们,就是欺负咱们外地人,就是欺负咱们最早起事的兄弟姊妹!”
好嘛,这位老兄更直接,上来就摆明元老派和吉水派的矛盾。
接着,又把萧焕请进来。
“大亮怎看的?”赵瀚问道。
萧焕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总镇请过目。”
赵瀚翻开一瞧,顿时满脸冷笑。
赵瀚的政务秘书刘芳,弟弟娶了吉水邹家的女儿。
赵瀚的军务秘书黄顺德,侄子与吉安城郊的刘家定亲。
总兵府经历左善,儿子与庐陵萧家定亲。
总兵府照磨黄恩,娶吉水周家的外甥女为续弦。
这份名单很长,足足罗列三十多个。其中,赵瀚的总兵府,就有八个人上榜,那些士绅简直无孔不入!
一旦赵瀚真的做了皇帝,无数高层都将与三县士绅是姻亲关系。
这些士绅,本身就有许多子弟,也在赵瀚手底下做官,今后整个朝堂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赵瀚问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有没有贪腐迹象?”
萧焕摇头道:“没有,贪腐查得紧,无人再敢伸手。但是,他们与士绅结亲,收了许多女方的礼物。士绅虽没了土地,家中钱粮却多得很。”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赵瀚问道。
萧焕回答:“名单上之人,全部撤职!”
赵瀚摇头说:“太过粗暴。”
这些人真的没有违法,正常结亲而已,哪能一刀切全部处理?
而且,得给士绅留几分希望,好歹让他们有个盼头,否则就破罐子破摔了。
……
翌日。
黄顺德被叫去庞春来的办公室,恭敬行礼道:“庞主事安好。”
庞春来的真正职务,是总兵府吏科主事,相当于赵瀚的吏部尚书。
庞春来微笑道:“黄掌书辛苦了。”
“为总镇办事,不辛苦。”黄顺德连忙说。
庞春来说道:“这是调任文书,你以后去安福县衙办事吧。”
黄顺德看到自己的新任职务,顿时万念俱灰,结结巴巴说:“我……我,庞主事,我这是哪里做错了?”
庞春来叹息道:“作为总镇的军务掌书,你不嫌自己话太多了吗?而且你还喜欢炫耀。这些事情,总镇都忍了,觉得你是老臣。你啊,你侄子跟刘家定什么亲?”
“跟刘家定亲也犯错了?”黄顺德完全无法理解,他觉得跟大族定亲是很光彩的事情。
“这点头脑都没有,你还做总兵府的军务掌书?”庞春来冷笑道,“去了安福县,好生做事情,做得好也能升官,总镇心里还是记着你的。”
黄顺德茫然离开办公室,却见刘芳正候在外面,似乎也要被叫进去训话。
黄顺德猛然想起,刘芳的弟弟,同样跟大族结亲了!
无尽的恐惧袭来,黄顺德此刻终于醒悟,他稀里糊涂卷进了政治斗争。
心中怨怼瞬间消散,黄顺德啥想法都没有,只求早点去安福县上任,免得被牵扯进祸事之中。对了,自家侄儿年龄不够,只是跟刘家定亲而已,得马上回去解除婚约,希望还能有所补救!
刘芳则补救不了,他弟弟已经跟邹家女结婚,就在赵瀚亲自带兵奇袭袁州的时候。
刘芳真的哭都哭不出来,他属于底层士子,考秀才都考不上那种。他家里穷得很,靠着做事精明,而且不惧辛劳,一路升迁成为总兵府政务秘书。
若赵瀚能得天下,刘芳至少可以做六部尚书,入阁为相也不是没有机会。
就因为弟弟与大族结亲,前途直接毁了?
一天之内,总兵府八个官员,悉数被调职降任,此事引来所有人的关注。
脑子活络的,迅速总结出共同点,那些都是与大族结亲之人!m.xiumb.com
至于总兵府之外的官员,赵瀚暂时没动,也懒得去动,小本本上记着便可。
他不动,不代表当事者不怕,这信号释放得太明显。
接下来便是大规模休妻,订婚的赶紧退婚。涉事士绅被气得够呛,纷纷跑去县衙打官司,说自家女儿被休妻毫无道理。
二月二十八日。
萧焕带着官吏,身边跟着李正和五百士卒,坐船直奔吉水东门外的邹家。
“后门,侧门,全部围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个!”萧焕喝令。
邹家人心惶惶,一个老头子被搀扶着出来:“萧主事,这……这是怎生回事?”
萧焕拿出一份文书:“总兵署令,吉水东门邹氏,破坏分田之政。去年十月初,将族中六千余亩土地,捐给青原寺做寺田,此事从没来官府报备过!你邹家想做什么?”
老头子连忙解释:“好叫萧主事知道,老夫信佛……”
“莫要多言,青原寺也正在查抄,”萧焕冷笑道,“你若是信佛,可与青原寺住持同住一个牢房,你们就在狱中慢慢探讨佛法吧!”
吉水县城外的青原寺,是佛门禅宗青原派的祖庭。
非但如此,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做官,第一个讲学地点就是青原寺,以佛堂为讲堂。因此,青原寺不但在佛门影响力大,而且禅儒合一深得士子敬重。
东门邹氏,已经死去的邹元标,门生弟子遍布吉安,就连李邦华都是邹元标的学生。
这些家伙搅在一起想做什么?
就算没有乱来,也得当典型来弹压!
眼见邹氏被抄家,李邦华吓得连忙来见赵瀚:“总镇,你用力过猛了,哪里能如此施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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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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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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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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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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