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离苑已经三天。这三天,外面世事如何,她一概不知。
而在她第一天发出对汤镜的质问后,汤九似对她有了意见,若非必要,绝不主动开口与她交谈。
三天前,是杨绿袇将她药倒,换上她的凤冠吉服,手持纨扇遮面,代她行礼,乘上翟车在午前离开了都城。
汤九冷冷告诉她,汤镜离京前夕,特留他和汤六护卫她的安全。
他说得很不客气:“你该庆幸主子留下我和汤六,否则,如今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昨儿夜里又落了一场雪,晨起冷风呼啸,空气中的寒意浓得火盆都无法驱散。
贞阳捏着银筷,拨弄两下碗中饭粒,全无胃口。
自她获封和母亲搬出离苑,这里便成了荒院。
洒扫小太监偷懒不来,恰便宜了汤九。
他将她安置在这里,寸步不离守着,每日三餐有人送到门口。
第一日晚上,贞阳试图逃跑,被汤九在离苑外的巷道追上,一掌劈中后颈,晕了一天一夜。
她醒来后躺在床上发了会怔,脖子上的疼痛提醒着她,不是所有太监都会像汤镜那样对她纵容。
至此,她收起了逃跑的心思。
她跑不过汤九,也打不过汤九。
在汤九面前,她的小胳膊小腿只有被捶的份儿——最糟的是,不比汤镜那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恐吓,汤九真的敢冲她下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贞阳不是不庆幸没有嫁去岭南。
只是,不该用这样的法子。
鉴于汤镜的前科,她见到汤九后,下意识认为是他下令让汤九把她从婚礼上劫下的。
她想让汤镜回来,运用他的地位和手段,退掉这门亲事,而非在典礼开始前将她这个正主弄不见。
他先头把自己掳走囚在府中,想来已经犯了众怒。
若再抢一次婚,只怕宫里再难容他。便是那康甫年平白受了夺妻之辱,也一定不饶他。
她虽烦他,也曾赌咒发誓让他去死,但她从没想过让他真的为此丢掉脑袋。
可万万没料到,这次的事件,汤镜压根没插手,她反而是被最意想不到的人“截了胡”。
杨绿袇,贞阳想起她总是温柔含笑的眉眼,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一个柔弱温善的人,怎会胆大到扮成她去参加婚礼?
便那么想要长善公主的身份么?
想要到不惜豁出性命去冒险,甚至下药谋害他人性命?
贞阳满脸愀然,吃了两口饭就撂下了筷子。
屋外汤九的影子落在门槛上,刀柄被他按着,像在提防着暗处的危险。
古里古怪的,荒芜人迹的离苑怎么会有危险?
因为老皇帝驾崩,隔壁的疯娘娘们全被送去了陵庙。
这下,冷宫越发荒凉,白日里都寂静无声,更别说晚上了。
鬼都没有一只。
“汤九,你进来烤烤火吧。”贞阳率先抛出和好的橄榄枝。
“不冷。”独属于汤九的怪异尖嗓飘进屋来,竟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贞阳揉了揉耳朵,撇嘴,倔得像头驴。
他不进来,她也不勉强。起身收好碗筷,自去洗漱睡觉。
进卧房前,汤九现身叫住她叮嘱:“晚上别睡太死。”
他连着两夜都如此说,贞阳问为什么,他又不说。
跟他主子一个样。
是有一些气人的本领在身上的。
贞阳皱起鼻子关闭房门,和衣倒在床上。
她满腹的心事,别说睡死,根本都睡不着。睁眼翻身熬了不知多久,汤九忽地破门而进,厉声喊:“别睡了,快起来!”
门扉打开,寒风混着远处凄厉的哀嚎钻进来。
贞阳应声,翻身爬起来,人还迷迷瞪瞪的:“外面怎么了?走水了?”
汤九到床前将她拉下床,简短说明:“叛军攻进来了,咱们赶紧趁乱出宫。”
叛军?贞阳心一跳,手忙脚乱蹬上鞋子,被汤九拽着跑出离苑。
漫天的火光照亮了宫墙,衣衫不整的太监宫女连跑带逃奔进掖庭躲避。
汤九目光坚定,扛着贞阳捡人少的地儿跑。宫里的布局他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行动路线。
他是目的明确,脚步难停,贞阳却被颠得直犯恶心。
她抓着汤九的后衣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着疼。
叛军既攻进皇宫,那城里肯定也完了。
阿娘不知道是回寺中去了,还是仍在宫中。
“汤九!”贞阳在他背上挣扎着,凑近他耳边大喊,“我阿娘!我阿娘在哪里?”
汤九没反应。
贞阳勒紧他的衣领,声音急得变了调:“她在宫里?还是寺里?”
汤九还是无动于衷。
“带我去找我阿娘!”贞阳大喊,声音却被身边奔逃哭嚎的宫人盖了过去。
她抬头,望见远处的墨蓝色夜空里,有好几处黑烟滚滚。在滚滚的黑烟底下,是能刺痛人眼的火光。
有人在放火焚烧宫室。贞阳愣了愣,继而要挣着身子从汤九背上下去。
汤九察觉到她的目的,手臂往后一勾,用剑柄将她轻轻戳回原位:“这会儿到处都是逃命的宫人,你下了地,就等着被踩死吧。”
他没说假话,这一路过来,贞阳确实见了几个推倒前人,又踩着那人脊背狂奔的例子。
只是汤九脚程太快,没等她看到后续,他们便被远远甩在了背后。
贞阳知道单凭自己,绝逃不出去。
可阿娘和哑嬷嬷何尝不是如此?
危急时刻,人人自顾不暇,谁会关照一个聋哑老妪和病弱妃子?
她伤心得眼泪夺眶而出,抽噎着在汤九耳边说:“我身量小,可以藏在一个偏僻宫室里不被人发现,求求你,帮我找找阿娘和嬷嬷,好不好?”
“实在为难的话,”她偏头在胳臂上蹭掉眼泪,自知在这种时候,要求别人不顾性命在宫里找人很过分,便又补充道,“你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去找阿娘和嬷嬷。”m.χIùmЬ.CǒM
汤九本不想搭话,听她想哭又努力忍着不哭地絮叨不停,才大发慈悲说:“梅妃在典礼结束第二日便出宫回寺中去了,根本没在宫里。”
“嗝儿——”贞阳的眼泪坠在腮边,被他的话生生激出了一个哭嗝。
她吃了瘪,汤九顺了气。
他笑笑,算着时辰,加快了脚下步子。
*
窗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百通忍着惊惧,张开双臂将吓得晕过去的长乐和太子护在身后。
殿门被他用桌椅堆挡起来,但能拦住几个叛军,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
叛军来得太快了,禁军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像身后的太子和长乐一样。
百通扭头,在黑暗中看见长乐灰头土脸躺在地上,往日的跋扈和骄矜收起来,瞧着也有几分顺眼。
他收回视线,心里突然出奇的平静。
如果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似乎也挺不错,百通想。
他坐到过最高处,也熬到了周成和汤镜下台,足够了。
那些年所受的白眼和折辱,如此便能释怀了。
“砰砰砰!”
有人在撞门。
百通心提起来,回身悄声推醒长乐和太子。
三人听着殿门外的动静,犹如惊弓之鸟般抱成一团。
“他娘的!”
“算了,看着是个小殿,不见得有什么好东西。皇后和贵妃那里好东西才多呢,走吧!”
“门堵着,说明有人,若是逃跑的太子在里面,咱们不就错过了?”
听声音只有两人,撞门声却越来越大。
太子抽泣,长乐哭得失了声。
看着姐弟俩扶不起墙的烂泥模样,百通也很想哭一哭。
但他是奴才,奴才要护主。于是他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四下想找个趁手的东西防身,可这小殿素日并无人来,除了装饰用的桌椅,什么都没有。
“哐啦”殿门终被撞开,两个全副武装的叛军大摇大摆走进来,一身的血点子。
百通僵在原地,连护主也忘了。太子大哭出声,长乐则又晕了。
俩兵士欣喜若狂,直奔在殿柱后躲藏的三人。
百通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兵士的巨大血手即将搭上太子肩头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自后颈穿透了兵士的脖子。
另一个兵士反应过来,即刻回身提刀防卫,却又被一箭射中眉心,轰然倒地。
叛军全倒下了。
百通和太子面上沾了热血。
他们呆呆望向殿门,那里站着一个负箭持弓的高大剪影。
殿外的漫天大火为剪影镀上金光,犹如神祇。
汤九扛着贞阳紧赶慢赶,正赶上“神祇”收弓。
“神祇”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
汤九忙放下贞阳。
贞阳抬手捂住嘴,因为迎风,打了一路嗝。
她也看见了不远处殿门口的人,那人风尘仆仆,穿身普通的常服,却因肩宽背阔,显得格外挺拔。
他侧脸望过来时,贞阳也借着火光看清了他挺直的鼻梁和纤直浓密的眼睫,以及那个世间少有的精致尖下巴。
数月未见,他瘦了,眉眼五官比从前更深刻。
是汤镜,他回来了。
贞阳启唇,还未喊出他的名字,就弯腰吐了一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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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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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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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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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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