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向地方低头,已属无奈之举。
自己若再上赶着去拜见,显出一副穷途末路的急切相,鲁约必会轻视。
可迟迟求不得兵,他又无法回京交差。
听闻鲁约性情暴戾,久居天险之地,养了一身的土皇帝做派。
这样一个人,对京里来的神武军不闻不问,不就是想给下马威吗?他实在不愿意去伤脸。
杨竹为难纠结好几天,叫袁禄一提醒,这才想起队里还有个宫里特封的监军使。
这位监军使与别个不同。
他是个太监。
本朝并没有宦官监军的传统,杨竹最初接令时,还很激烈地反对过一番。
但太子下旨、原相支持,他的意见就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这一路,袁禄和底下人明里暗里地捉弄汤镜,他为着心底那点子不快,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
连日看下来,只让人想叹这位不愧是在宫中坐到掌印位子的人。
面上冷冷淡淡,看着不近人情得很,却没多大架子。
遇事不急不躁,脾性、度量乃至心性,都绝非常人可比。
杨竹琢磨着,太监在宫里惯常伏低做小地伺候人,叫他去鲁约那里走一遭,大概不算什么。
反正他是个阉人。
该丢的脸早丢尽了。
观他这些时日应对袁禄刁难时的从容姿态,便可知他在宫里是见过大场面的。
杨竹打好了算盘,就备好茶水,把人请来。
正要坐下将提前酝酿好的说辞你来我往的讲出来,却被对方冰冷的一句“免了”给噎了回去。
他落座的屁.股腾在半空,神色略显尴尬:“掌印,此乃上好的蒙顶茶,清雅醇香,再加上嘉陵江的水……”
“对不住,”汤镜毫不领情打断他的介绍,声音和表情一样冷漠,“咱家不爱喝茶。”
杨竹的神色更尴尬了。
“掌印……”他还想说些软话找补找补,却听汤镜两瓣薄唇一动,冷冷嘲道:“将军,宁实在晋阳,离河北府不过一步之遥,您还有闲情雅致在此品茶?”
杨竹不说话了,摸着杯子放出一个很勉强的笑。wWW.ΧìǔΜЬ.CǒΜ
他何尝不知道京畿处于险境?可求兵……是一两句话便能解决的事吗?
汤镜垂着眼帘等了半天,见他彻底没了下文,便一转身退出门外,背了手要走。
“哎!汤掌印!”眼看唯一的盼头离去,杨竹急忙放下心底那点可怜的自尊,暗想,听说在宫中时,太子都要给足这位掌印面子,和太子相比,他算个什么东西?
再者,求兵不成,回到京里也是死路一条。
那时,脸还值当什么?
能保住命才是顶顶重要的。
杨竹瘦削发青的脸上堆砌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一直高昂的脑袋首次在汤镜跟前缓缓降了下去。
“掌印,”他快步追上汤镜,好声好气地开口,“这大过节的,你说,咱们是不是先该去鲁大人府上送份年礼?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咱们在人家地头上,总不好太失礼。初来乍到,总要拜拜地头嘛。”
杨竹自认说的顽皮话缓解了气氛,不由自得着咧嘴哈哈一笑。
他的小心思都直白显在眼底,汤镜却并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道:“将军身为主帅,这点主还做不了?”
杨竹被噎得笑容凝滞,暗骂,娘的,这死阉人可真会阴阳怪气。
他想起离京前得到的那个隐秘嘱托,心里才渐渐畅快些。
“掌印,我这不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去递帖子的人选么,”杨竹觑着汤镜的脸色,继续笑言,“你有所不知……”
他转动脑袋看看左右,见没人,方正色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此番兄弟出来,除了探查敌情,还另有重任在身。”
跟个阉人称兄道弟,杨竹心底不自觉涌上一股恶心。
“此处说话不便,烦请掌印移步,到我房间一叙。”
他用左顾右盼来掩藏厌恶,神情端的是一副草木皆兵的紧张模样。
汤镜已大概猜到他的用意,但见他如此卖力地做戏,心中还是来了兴致。
左右此刻回房也无事。
于是便装出很在意的样子随杨竹复又走回屋中。
到屋中落座,杨竹掩上房门,犹豫再三,才状似为难地说出了太子命他朝鲁约求兵的密务。
他唉声又叹气:“掌印,我真是为难得很呐。按说这鲁约未回应京里的勤王诏书,大抵心中还是存了些反意的,眼下他按兵不动,未尝不是在观望。今时今刻,兄弟去借兵,恐落不了好。”
说完,看汤镜面上漠然一片,还是无甚反应,就讪笑着说出定论:“掌印在宫中见多了贵人,圣意都揣得,这位节度使的心思想来也不在话下。此趟鲁府之行,还是要靠咱们监军呀。”
杨竹起身往汤镜跟前的杯子倒了一杯热茶,水汽在两人之间弥漫。
“还是尝尝吧,”他往后坐了,放下茶壶招呼,“顶新鲜的茶味儿,京里绝对喝不到。”
他家世颇佳,但多年军营生活让他染上不少粗犷习性。
汤镜听了杨竹这满带混子气息的口吻,略怔了怔。
都城中人人善演,规矩一箩筐,谈吐要不凡,仪态要优雅。
即便是路边摊贩,都会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鼻孔看人。
当年为入宫,原青铆足了劲要帮他改掉身上幼年南闯北时留下的痕迹。
头一件,就是这说话的方式。
原青说他身上有股很恶劣的戾气,一开口,那股恶劣劲儿更甚,不好好压制,怕是初选都过不了。
改来改去,他不耐烦,干脆不改了。
既然多说多错,少说话便是。
这些年在宫里待得久,汤镜深知那些贵人并没什么了不起。
贵人们娇生惯养,甚至比寻常百姓家的小童更易惊怒。
忆着往事,汤镜心中趣味淡了不少,有些想走。
鲁约威名在外,进城第二日他就从众人口中听过不少闲话。
说什么的都有。
众说纷纭,自然有真有假。
但唯有一点,是所有传闲话的人的共识——鲁约脾气火爆、反复无常还游荡无度,并不是位仁善受推崇的长官。
杨竹既肯将“密务”告诉他这个被整支神武军排斥在边缘的“外侵者”,想是听了鲁约的名声,怕被拒之门外,又怕延误军机,这才委曲求全地来请他去鲁府探路。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汤镜“受宠若惊”地抿着薄唇浅笑,长指捏着滚烫的杯壁转了转,水汽袅袅扑面而来。
清雅盈香。
单就茶来说,确实不算孬。
他抿了一口茶水,些微涩味缠上舌尖。
啧,好好的茶叶,冲泡不得法,糟蹋成这样。
不过,说到糟蹋茶叶,这世上怕是没有比萧贞阳更能折腾的人了。
她怕苦,又耐不下性子细细品。
喝茶时,不是屏住呼吸一饮而尽,就是往里面乱七八糟加许多蜂蜜牛乳糖块。
多么珍贵的贡茶,到了她的手,非得变成甜腻腻的蜜茶才肯好好喝上一两口。
小孩子一样。
汤镜眼角眉梢的弧度蓦地弯起来。
杨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里嘀咕,这是答应的意思还是拒绝的意思?正摸不着头脑呢,却见对面的男人拍拍衣袖站起来,低眉敛目道:“将军的意思咱家知道了。”
说完,那人扭头径直出门去了。
徒留杨竹独自坐在屋内发怔。
这都算怎么个一回事?
成或不成,总得给个准话呀。
杨竹的疑惑没持续太久。翌日上午鲁约身边的亲信携礼登门,端着和善笑脸致歉,说自家主君身体不适,目前正闭门休养,才慢待了远客。
都知道这不过是说来遮谎的场面话,但杨竹闻言并不敢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他苦等几日,终于等到鲁府来人,正乐得感激不尽呢,哪里还敢说什么。
简单寒暄完,杨竹忙喊掌柜备下一桌酒席,极尽热情地招待鲁府来客。他还遣人叫汤镜来陪席,却意外得知那位并不在房内。
杨竹虽疑惑,但贵客在前,也没多想,暗暗在心底骂两句,便随着袁禄一心一意陪客喝酒谈话了。
*
在驿站里的酒宴进行得正热闹之际,汤镜独自一人坐在临江的茶馆里,单手支颐凭窗远望。
窗外江面浮动着一层轻薄的冬雾,雾后是片连绵起伏的墨色山体。
景是好景,就是一个人看怪没滋没味的。
下次,带小家伙一起来好了。
她常编些兽类成精、遨游四海的故事去哄小桃小杏,天上地下,花草虫蚁,就没有她不敢编排的。
难为她那颗从未出过都城的小脑袋瓜能想到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来。
想着贞阳,汤镜的神情逐渐柔和,浓黑的长睫落下来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中贵人好雅兴。”
桌前忽停了一人,声若洪钟地大喊。
男人昂首挺肚,身上的威严震慑得茶馆内雅雀无声。
而汤镜动也不动,继续撑着下巴浅笑,只懒洋洋回道:“刺史大人。”
一副并不将来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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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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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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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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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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