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光线中,原森看见,眼前人的长眸中映着两簇火苗。
他低头:“某愚钝,请中官赐教。”琇書蛧
原森记得自己与这位并未打过交道,他眸中的针对从何而来?
汤镜挺欣赏他的态度,但还不太满意,于是招呼他:“原少爷,请随咱家来。”
原森跟上,随他穿过长长的砖砌甬道,直往刑房深处去。
到最后,两人停在一间弥漫着腐臭味的牢房前。
汤镜抬脚踹开牢门,对不明所以的原森做个“请”的手势。
原森犹疑着,不肯进去:“中官,这是何意?”
就算要定罪,也得有个正经的审问流程,他难道想直接将自己扣押起来?
“不明白?咱家还以为原少爷是个聪明人呢。”汤镜收了手,神情瞬间冷下来,“旁的人不知,咱家可知道,这位叫贞阳的女郎,是在离苑出生的十七皇女。对了,咱家没记错的话,冷宫的人,是禁止走出内廷的吧?”
原森握拳。
“内廷卫的士兵,诱拐皇女出宫,逼女干不成,抛尸翠明湖,你说,刑部会怎么判?”
“胡言乱语!”原森觉着这人真不可理喻,居然如此颠倒黑白,“我自始至终对她都是以礼相待,从未逾矩!斯人已逝,我不准你说这些侮辱她!”
他说得过于正气凛然,汤镜听在耳里很不舒服,遂抬手揪住他衣领将人往房内狠狠一搡,利落关门上锁,“你先好好反省,何时想清楚了,咱家再放你出来。”
原森被推搡在地,脸上挨着一片湿漉漉的泥浆。
他爬起来,见牢房内点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四下是稻草做成的地铺。
乱蓬蓬的地铺上,横七竖八瘫着五六个缺胳膊少腿的人。
从他们身上脏得难辨颜色的衣服形制来看,应是掖庭打杂的小太监。
靠墙稻草铺得最厚实的地铺上,躺着个膘肥体壮的老太监。
老太监手脚俱全,但两嘴瘪着,看见来了新人,浑浊的眼中现出亮光,嘴巴开合,发出阿巴阿巴的刺耳声音。
显然是没了舌头。
原森用袖子擦去脸上污渍,大开眼界。
原来东厂对他们自己人也这么狠。
*
原相换过衣服,到将军府请了薛老太君,相伴进宫去找薛贵妃。
薛贵妃三十有余,膝下只一位公主,娘家显赫,地位尊崇,在宫中生活颇顺心。
近些年,萧帝沉迷炼药,无暇光顾后宫,宫妃们逐年死了心。
毕竟,再争宠也争不过皇帝丹药炉中的药丸,还不如消停些——萧帝为仙药能发挥最大效用,自发地禁了欲。
章灵殿侍奉的全是小太监,半个宫娥也无。
没有了围绕着萧帝展开的那些勾心斗角,薛贵妃越过越自在,每日只关起宫门陪着女儿,别的事一概不管。
今儿见母亲带着原相急匆匆前来请安,寒暄过后,屏退宫人,细问之下,也吓一跳。
原森那孩子和侄儿薛练不同,向来沉稳懂事,如今怎会做下这等糊涂事?
离苑的母女俩,她倒有所耳闻,也知这些年,她们母女安分守己,不曾出过冷宫。
现下又如何有胆子偷摸出宫?
难道真是少年男女知慕少艾,情难自禁?
这可是宫中大忌。
薛老夫人擦着眼角:“都道东厂险恶,思木性子耿直,怕是要吃苦。”原森与薛练是自小的玩伴,她是将他当亲孙子般看待的。
薛贵妃也知母亲疼爱原森,便柔声安慰道:“他们再怎么,看在阿翁的份上,也不敢对思木用刑。”
原相坐在殿下,一直没说话,此时出声道:“娘娘,老臣斗胆,求您将梅妃娘娘请来一叙。”
薛贵妃皱眉,没有立刻答应。薛老夫人也求道:“娘娘,您不需做什么,只消将人请来,你原阿翁自有打算。”
薛贵妃架不住母亲央求,只好叹说:“她才没了女儿,母亲和阿翁告知消息时,委婉些,别吓着她。”
同为母亲,她实在不敢去想梅妃的心情。
薛贵妃派去请人的女官敲开离苑门的时候,梅妃正在给为贞阳做的新夹袄上纽襻。看哑嬷嬷出去开趟门,居然迎进来个光彩照人的女官,没防着,针刺入食指指尖,血瞬间渗出来。
她怕血滴到衣服上,连忙塞进嘴里吮两下。
慌乱起身,请人进屋。
女官没进,立在院中说明来意。
梅妃紧紧捏住还在出血的手指,望着女官板得平平的脸,心中现出不好的预感。
那预感很快被证实。
她一路走到薛贵妃的宫殿,忐忑地无暇欣赏久违的内廷风光。
当年入宫前,萧帝向她描述宫中生活,说得最多的,就是内廷的华丽与奢靡。
她当年便不稀罕,如今更是懒得稀罕。
梅妃被带到偏殿,宫娥请她坐,奉上茶果点心,又悄无声息退出去。她不敢坐,站着想,萧贵妃找她来,能有什么事?
没想多久,殿外进来两人。梅妃认出原相,至于那位雍容的老夫人,却没印象。
原相比从前老了许多,不论是姿态还是面容,但他居高位多年,周身的威压还在。
梅妃心内局促,但尚算镇定。
只是还未开口招呼,原相竟扑通一声朝她跪下。
这下不止她诧异,她看出他身边的老夫人似也没料到他这一跪,面上的神情很是吃惊。
梅妃本就惊疑不定,此时更添不快。
她迈步躲到一旁,“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原相额头贴地,声音哽咽:“老夫该死,教养出不肖子孙,致使小皇女丢了性命……”
他后面还说了很多,梅妃全没听进去。
她只听见“丢了性命”。
她连连后退几步,打着趔趄,跌坐在为她准备的点心桌旁。
是了,若无大事,原相如何会进宫,还跪在她脚边。
多年前,萧帝要迎她进宫为妃,原相带着众臣跟萧帝据理力争,高喊圣上糊涂,宫妃怎能由贫家渔女担任?
这场争论持续颇久,闹得沸沸扬扬,闹到最后,她简直成了满皇城的笑话。
可惜,他们没能争过萧帝,她依然进了宫。
但之后,他们也拒绝向她行拜礼,以此昭示他们世家的高贵。
谁能想到,多年过去,他们中拒行拜礼的领头人会对着她行这么大一个礼。
梅妃抓着桌沿,觉得荒唐,原森那般干净率直的少年郎,居然会是原相家的孩子。
她望向卑微伏在地上的原相,想到在他口中轻飘飘的“丢了性命”四字,眼泪汹涌而出。
她真宁愿他一直待她无礼。
*
贞阳恹恹坐在书案边,手边摊开摆着一本《生产实录》。
是位年逾八十的接生婆多年来的接产记录。
她盯着上面写的“黄昏,于任家接产,产妇血崩,一尸两命”,又一页,“夜半,大雨,刘家妇体虚气弱,历经一天一夜,终力竭而亡,生子痴呆”。
这算什么生产实录?!这分明是死亡笔记吧!
贞阳捂脸,她好想摔书。
偏书案对面坐着的没牙老太太还在兴致勃勃跟她讲哪页的记录很详细,因为难得碰到五十岁还能有孕的妇人。
而在老太太身后,还有四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在等着。
贞阳垮着肩膀,两眼逐渐涣散。
她扭头往窗边看,窗棂上的雕花一会儿变成阿娘,一会儿变成哑嬷嬷,一会儿变成小侍卫。
看了半晌,她觉着自己要晕,忙怅惘地移开视线。
她此刻身处绣楼的第二层。
第二层是个大通间,一半被布置成书阁,一半是茶室。
汤镜说留给她玩,她倒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老太太越说越兴奋,贞阳听她说的不是产妇死就是婴儿死,其中不乏筹备完善的大户人家,忽而想在这等落后的生产条件下,阿娘平安顺利完成生产,真是好了不起。
到傍晚,屋内渐暗,贞阳以为“受刑”终于要结束,谁知楼梯口一响,走出两个垂髫的小姑娘,人手一颗光芒大作的明珠,到铜制的落地莲花烛台上放下珠子。
举着烛台到书案边,屋内登时被照得亮如白昼。
贞阳目瞪口呆,险些被明珠的光芒照得晕过去。
看老太太还要讲,她连忙按住双眼,大叫:“哎哟,我眼睛疼死啦。”
老太太们顿时慌乱起来,两个小姑娘倒镇定,过来扶着贞阳,细声细气问:“姑娘可是累了?要不要回房歇息片刻?”
贞阳巴不得逃离此地,忙说:“快走快走。”
她被才到她腰的两个小姑娘搀着走到楼梯口,等“守门员”开了门,转个弯迈着台阶往顶层而去。
相对二楼简约实用的风格,顶层卧房的风格简直繁琐得辣眼。
海青色织金云纹的地毯,多层描漆鎏金的梳妆台,最可怕的是那张三面围屏的大床。
每面都绘着不同的美人春睡图。
旖旎,缱绻。
怪腻人的。
贞阳不肯接近那张看着不怎么正经的床,捂眼倒在窗下还算简单的榻上,开始犯愁。
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小侍卫找她找得怎么样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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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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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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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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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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