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入夜时分,左将军齐云归来至于宫门前,在他身边是随行去训练武僧的亲兵扈从。
此时宫门洞开,高轩华车载着参加春日宴的学子而出,红灯笼挂在车檐下,招摇肆意。
这一日是皇帝给被取中学子的特别恩遇,要百官让行。
齐云不喜热闹,也无意违抗御令,拨转马头,停在大路之侧,静候载着学子的马车先行离开。
夜风细细,马车内三三两两的学子,宴会时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低声嘈杂地交谈着。
齐云听力过人,那些低语一丝不错飘入他耳中。
“没想到陛下那样年轻!我不敢抬头,只听声音是极年轻的。”
“真是羡慕远木兄等人,只头三名不但能单独见陛下,还能再去听虞远山先生教诲。”
“嗳,说句闲话,今日坐在陛下左首那位,可是太上皇当初给指的驸马?”
“你说一双凤眼、貌美不凡的那一位么?看体格倒像是武人出身,说不得正是左将军。”
“左将军真是荣耀啊。”
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马车载着这些低语一路远去了。
扈从中有人听到了零星一两句,忍不住抬头去看左将军的面色。
夜色中,齐云却是面色如常,遥望着那一列马车远远去了,这才骑马至宫门前,下马入内。
穆明珠许他骑马入宫,只是他从来不在外面放肆。
他对自己所容许的放肆,只在那一间小殿之中。
思政殿的宿卫见了他,上前来见礼。
齐云问了一句,“荆州邓都督入宫陛见,可是在今日?”
那宿卫道:“是。今日午时,荆州邓都督与雍州虞刺史一同入宫。”
齐云略一点头,快步绕过思政殿,穿过院落往小殿而去。
小殿中,穆明珠面带粉色,颇有几分薄醉。
她宴上见了众学生,心中高兴,难免多饮了几杯。
此时见齐云回来,穆明珠懒洋洋靠在小榻枕上,招手示意他上前,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去哪里了?朕要带你去赴宴,都寻不到人。”
她不惯示弱,平时哪怕是亲密之时,也是笑闹多些,鲜少有这等酒后绵软之态。
齐云一见之下,心已酥了大半,迎着她招手的动作,阔步上前来,坐在她身边,低头柔声道:“臣往济慈寺去操练武僧了,早起时告诉过陛下的,陛下忘了么?”
穆明珠挨着他,慢吞吞道:“你走得那么早,朕还当是做梦呢。”她又道:“礼部办事真是不靠谱,竟没提前给你安排好时间。”
齐云握住她微烫的手,下巴轻抵在她发间,望着案几上明亮摇曳的烛光,轻柔道:“陛下记得臣,便足够了。”
“朕还想带你出去,给众学子都看看呢。”穆明珠脸颊绯红,如醉流霞,又低斥道:“只领俸禄、不干实事儿的破礼部!”
这倒也怪不得礼部,因为像她这样以公主身份继承大位的皇帝还是第一个,所以的规矩都没有前例。
而齐云到如今,官方的身份乃是左将军、黑刀卫都督,乃至于太上皇赐婚的驸马。
但他到底没有一个与穆明珠强相关的私人身份,是立皇后,还是封皇夫?m.xiumb.com
皇帝没有吭声,礼部哪里敢先吭声。
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像所有在恋爱中的人一样,有一种向上的幸福感,让她忍不住想要炫耀她的恋人。
但是如果说要走正式的仪式,不好意思,她没有想过。
这也实在并非她眼下要考虑的问题。
穆明珠唾骂过礼部之后,很快便跟齐云分享起宴上的趣事儿,比如有个学子即席作的诗不错,又比如某个学子只一杯酒便倒了,又说头三名很不错、颇有见识。
“今日这场春日宴,只是牛刀小试。”穆明珠扭过身来,仰头望向齐云,醉后的眼神愈发明亮,“待到新政推行,北定中原,朕将取士于天下。”
届时的天子门生,将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齐云低下头来,与她脸颊相贴,默默想着,新政推行他大约是做不了什么的,但北定中原尚可勉力一试。
继朝中取士之后,宫中评选女官的考试也如火如荼筹备开来。
穆明珠与李思清私下几次长谈,定了大的方向,要宫中女官仿照朝中来,置六司百业。
虽然眼下还只局限于宫中,只服侍于她这个皇帝一人。
但皇帝的事,即是天下的事。
宫中与朝中一体,待到来日时机成熟,平移过去亦方便许多。
只是这等后话,穆明珠连李思清也不曾明说,尚有世家、梁国这等拦路虎在,以她这一生,究竟能成就多少事、推进到什么程度,现下都还言之尚早。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国,有的政令若暴露太早,注定会胎死腹中。
对于愿意应试的侍女,穆明珠是大加赞赏的,而且鼓励身边的侍女都去参与考试。
樱红领了裁剪夏衣的宫人下去,回来笑道:“了不得,宫中考试的消息一出,连裁衣的宫人也闷头练习给布料分等级、分产地了,就怕考试拿不了好成绩。陛下还笑?这样下去,连您的夏衣都寻不到人做了。”
穆明珠笑道:“朕少那几件夏衣穿吗?往年积攒下的都穿不完,少做几件还俭省。”
樱红笑道:“那不一样,从前那都是公主的例,如今得照着陛下的规制来了……”
“无非就是大朝会穿嘛。”穆明珠并不在意,道:“一夏天才穿几回?私底下朕穿旧时衣裳,难道还有人敢说什么?”
樱红笑嗔道:“以后见客的时候,陛下别抱怨没有新衣穿便是。”她说完便转身挑帘子出去了。
穆明珠闻言反倒愣了一愣,意识到樱红所说的那个“她”,乃是前世喜欢萧负雪的“她”。
像所有初次动心的年轻人一样,她那时候也希望自己每次出现在萧负雪面前,是美丽动人的,自然也会挑拣好看的衣裳、梳起复杂的发髻。
对于樱红来说,可能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已经稀薄遥远的像是一场梦。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吗?着意修饰皮囊,想要博君一顾。
穆明珠微微摇头,重又俯首在满案奏章之中。
她所取中的天子门生,甲等十四名,授职布政使,前往大周十四州,专督本州新政事宜,各有次等数人辅佐。因代表了皇帝的意志,所到之处,凡事涉新政,则府兵归布政使调动,郡县官员为布政使让行。
永平初年的春天还未过去,东扬州传来的祸事便打破了年号的期许。
蒋坤与韩清,两人当初主动请缨前往东扬州,彻查三十余名僧侣被一夜杀尽大案。
如今两人却是死里逃生,带着一个惊天的消息赶回了建业。
僧侣被杀,固然是东扬州诚王与世家联合动的手,但更耸人听闻的,乃是东扬州诚王暗中与建业城中的英王勾结,想要里应外合,“还政于周”。
穆明珠当初借着梁国南下,化危为机,坐稳了皇位,但这不意味着从此便一劳永逸。
因为帝位所象征的权力实在太大,足够让许多人铤而走险,在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永远会有无数阴暗小人,狂想着要如何把她拽下那宝座、取而代之。
说蒋坤与韩清乃是死里逃生,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两人拿到重要的证据文书之后,为了躲避追兵,先是跳下高坡,蒋坤因此摔断了一根腿,而后从山林逃跑,韩清背着蒋坤,顾不得荆棘,一路跑出来,大腿根的肉都划烂了。
当蒋坤与韩清像残疾的乞丐一样,出现在宫门前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们。
蒋坤在晕厥之前,将揣在怀中的布包递到穆明珠手中。
东扬州诚王与英王来往的信件文书具在,铁证如山。
穆明珠立时发令,重兵围困了在建业的英王府邸,又调吴郡、永嘉郡等地的兵马围困东扬州,发令给东扬州刺史与都督,要他们协助缉拿逆贼。
英王府的事情解决起来容易。
英王周泰叫起了撞天屈,声称并非他所写的文书信件,乃是旁人伪造,他只是没有保管好印章。而内贼也很好查,线索立刻引到了英王妃柳氏身上。
柳氏对穆明珠的恨意,从她父亲之死而起。等到穆明珠做了皇帝,这恨意却又变成了惧意。她与英王一家不得离开建业,生活在昔日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惶惶不可终日。等到她与东扬州诚王勾结的时候,要说有多少是出于恨意却也未必,更多的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穆明珠做了皇帝不会放过她,因此先放手一搏。
这一博是彻底把全家带到沟里去了。
英王与英王妃柳氏自然是都活不得了,参与密谋者杀无赦,府中上下尽皆流放。
而柳氏的两个儿子,周清与周济,长子不及车轮高,次子更是年幼,倒是逃过一死,由大鸿胪安排,收入宗族抚养。
据说柳氏行刑前,曾请求见陛下一面。
消息传到穆明珠这里来,她只是淡淡蹙眉,道:“柳氏有什么话,便写下来。”
而柳氏最终一字未写。
事情过后,穆明珠下旨,此事并不株连,主要是安抚柳氏在雍州的娘家。
毕竟柳氏的哥哥柳鲁,还是梁国皇帝的奸细,也会参与邓玦与梁国的来往。
现在,她这个大周的皇帝杀了英王妃柳氏,柳鲁更有理由卖力为梁国皇帝效命了。
没过多久,朝中有老侍郎上奏,建议让荆州都督邓玦,出任水军要职。而顺着这老侍郎一路摸下去,乃是从告老还乡在雍州的范侍郎处来的信,而范侍郎又是从昔日邻居之子柳鲁那里收到的请求。
明确这一点后,穆明珠反而稍微松了口气。
如果梁国皇帝在大周境内所能调动的最大能量,来自雍州柳氏,那反倒说明在建业中枢的重臣是干净的。
在建业城中的叛乱好解决,但远在东扬州的叛乱却费时费力。
诚王在东扬州经营多年,与当地世家盘根错节,岂能轻易伏诛?索性便举起了“义旗”,明火执仗要跟朝廷对着干。
在这种情况下,李思清求见,略有担心,道:“如今时局动荡,宫中女官考试一事,是否暂且搁置?”
皇帝面前需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选女官并非紧迫之事。
穆明珠这两日的确因为烦心事,有点上火,嘴里长了一个口疮,碰到就疼。
她尽量保持嘴唇不动,在不碰触口疮的情况下,道:“这说的是什么话?遇到灾祸,正该借喜气冲一冲呢!况且诚王一个跳梁小丑,还能影响朕宫中的事吗?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顾的人,算个什么东西?”
东扬州诚王彻底翻脸的同时,他当初送入建业的两个儿子都还没能安全离开。
他这样一跳,相当于“杀”了两个儿子。
他那两个儿子,如今可都高过车轮了——按律,可杀。
李思清得了准信,下去继续有条不紊安排考试。
而穆明珠继续写给虚云的信,她已经“骚|扰”了虚云两个月,从佛法扯到律令乃至于家国大义,要他给武僧出一部更符合现世需求的经文。经过她的不懈努力,虚云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大概是真信了她的道理。穆明珠掐指一算,成功指日可待。
她写好给虚云的信,嘴唇一动,又是一阵刺痛,难免烦躁起来。
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道:“诚王那两个儿子呢?带来见朕。”
早在诚王东窗事发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周汪与周洋,便已经给送到了宗族中看管起来。
此时皇帝传召,两兄弟便被提出来。
与穆明珠所想稍微不同,诚王这两个儿子倒是器宇轩昂,一人十六,一人十四,虽是阶下囚,但无瑟缩之态。
两兄弟走上前来,一同跪了。
穆明珠看着两人,道:“外面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
大哥周汪开口道:“回陛下,侄子们的父亲做下这等不忠不义的丑事来,侄子们实在没脸来见陛下。”
“哦?你们不向着你们父亲?”
周汪又道:“陛下明鉴,侄子们本就是不讨父亲喜欢,所以才被送到建业来,多年不闻不问。父亲在府中另有爱宠乖儿,否则如何能骤然造反,置我兄弟二人性命于不顾?”说着流下泪来。
他一落泪,周洋便也哭了。
穆明珠审量着兄弟二人,当初各王爷送儿子来建业,是为了争储君的位子。诚王未必便真不喜这两个儿子。不过周汪与周洋这对兄弟,审时度势,能有此表态也算聪明伶俐了。
不管兄弟二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想活命,自然就要配合。
在这一刹那,穆明珠面临一个抉择。
她可以选择杀了两兄弟,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但她也可以宽恕两人,给他们机会,以子教父,从声名上挫败羞辱诚王,日后也许兄弟二人会是有所作为的忠臣,也许他们二人会成为新叛乱的来源。
穆明珠盯着眼前的兄弟二人,清醒意识到,这不只是当下一刻的选择,这将是她日后执政生涯的风格基调。
是杀,是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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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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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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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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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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