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暮夏时节,天色方亮,金玉园内院一派安静。
樱红见公主殿下连日来忙碌,好容易扬州城内粮荒之患已解,今日大约能在园中安歇一日。她便趁着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的晨光,亲自往湖边去采新鲜的荷叶,想着亲手做一道荷叶汤,既清新爽口又解暑热,是她独有的手艺,扬州城中这些仆从都做不来。
她才出内院门,就见翠鸽一脸愤愤不平从眼前走过。
“翠鸽。”樱红心中奇怪,唤住她,笑问道:“谁惹你生气了?连我站在这里都没看到。”
前阵子穆明珠把翠鸽派到舍粥处,作为她的人,总揽发粥一事。底下办事的人手自然是多的,不管是王长寿等人,还是府兵、扈从与买来的力夫,都可以按照吩咐做事。但是穆明珠身边亲近可用的人,还在发展中,并不是很多,现场的情况还是需要自己人汇报的。她出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倒是也不必翠鸽时时跟着,便把翠鸽派往舍粥处去了。
翠鸽得公主殿下任用,很觉得骄傲,又因为此前殿下免除她罪过、不曾责罚她的事情,另怀了一份报答的心,所以这旬月来往舍粥处做事,一直都兴头很足,虽然到外面去免不了风吹日晒,比不了在公主殿下身边做侍女享受,但她也没有一丝不甘愿。
因此樱红见她怒气冲冲的,便觉得不寻常,开口唤住她问询。
翠鸽一愣,回过神来,道:“樱红姐姐……”她藏起愤然之色,低声道:“对不住,我走得急,没看到姐姐……”
樱红问道:“跟谁生气呢?”
翠鸽绞着手帕,道:“没人惹我生气。”
“跟我还不说实话?”樱红见她遮遮掩掩,更觉其中有文章,便搁下采莲之事,拉她到门边角落里,低声道:“难道是静念小师傅又找你帮了什么忙不成?”
自从公主殿下救了那阿香回来,静念一直在照料疯了的阿香,并不出来走动。
翠鸽没想到樱红会猜到静念身上,忙摇头道:“不是的,我近日都在外面忙,许久不曾见过静念小师傅了。”她担心樱红乱猜,只得道:“樱红姐姐,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只是告诉了你,不过是叫你跟着生气,我自己生气便是了,何苦又拉着姐姐一同生气?”
“这么说,是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了?”樱红立时听出事情不小来,更不能放任翠鸽憋在心中,于是端出严厉之色来,道:“如今我问你你不肯说,是要等我回禀殿下查出来吗?”
“别,别叫殿下知晓。”翠鸽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来,低声道:“我告诉姐姐便是。如今外面粮荒解了,本来是好事儿,可是人吃饱了就是闲话多。我昨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险些跟那些人吵起来……”
“什么闲言碎语?”
“殿下好心舍粥给那些穷苦人吃,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说起殿下的坏话来。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价买了粮米,这才引得商船来扬州,使得城中粮荒之难解了。可是他们却反过来说殿下高价买粮,害得他们买不到粮米……”
与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纳头便拜的情况不同,现实中百姓根本无从了解公主殿下从中都做了什么。他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多是不同版本的谣言拼凑而成的。通常最后流传最广的,多不是什么好版本。
譬如现下扬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种声音,说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而来,金枝玉叶饮食挑剔,嫌弃扬州城内的米不好吃,于是花高价买精米,把扬州城的米价都抬上去了。此前那十余天,一斗三百文的米价,就是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开进来,焦家老爷发了善心开了十八家米行粮仓,把米价给打下来,这扬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饿死一多半了。只盼着这娇贵的公主殿下早些离了扬州城去!
翠鸽在舍粥处,听得那排队等粥的几人如此议论,险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说话的人脸上去。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来做事,虽没有冲动行事,却把自己给气坏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处去,翠鸽却一想起这事儿来就恶心,怒气冲冲走着就撞上了樱红。
“樱红姐姐,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过份?”翠鸽说起来又气得眼睛发红,原是个貌美和善的小丫头,一张嘴却像是要喷出火来,道:“我真恨不能撕烂了这些人的嘴!若不是殿下来了,他们说不定连一口稀粥都喝不上,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些鬼故事,就到处乱说,吃着殿下舍的粥,还编排着殿下……连菩萨都没有咱们殿下这么善性的,外面的人知道什么?”她恨恨说了几句,见樱红面色有些沉重,便住了嘴,轻声道:“樱红姐姐,您听了也气坏了吧?真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您看,这事儿还要禀告殿下吗?不是白气坏了殿下吗?”
樱红比她年长,见识阅历也多,一听便觉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翠鸽见樱红不说话,又道:“我昨日刚听说的时候,也是气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咱们都气成这样,更何况是殿下呢?”她眼珠一转,道:“要不然,樱红姐姐您跟孟都督说一声,要府兵去捉几个乱说话的,关起来罚上几日,要那些人再不敢胡说八道……”
樱红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正蹲在石榴花底下小声说话,不妨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穆明珠一步从内院中走出来,含笑望着两人,笑道:“本殿看你这法子怕是不太行。”
樱红吃了一惊,反身站起来,遮掩道:“殿下几时醒了?”
翠鸽也吓了一跳,低了头藏在樱红身后,暗自着急不想给殿下知道,却偏偏都给殿下听去了。
穆明珠微笑道:“你从外间出去的时候,本殿就已经醒了,只是有些懒怠,没有起床罢了。”她又看向翠鸽,道:“本殿来晚一步,只听了后面的话,你把前头的事情也细细讲来。”
翠鸽犹豫得看了樱红一眼,又看向穆明珠,却见公主殿下的目光明亮锐利,叫她不敢欺瞒。
樱红也低声道:“你便如实相告。”
于是翠鸽便把自己昨日舍粥时的见闻,一一向穆明珠道来。
穆明珠神色沉静地听完,一笑道:“你们商量了半天,就是担心本殿为此生气?”她又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一定立刻来告诉本殿。”
“是。”翠鸽应下来。
穆明珠微微一笑,又道:“本殿没那么容易生气。”
做了好事却被误解,当然是值得生气、也容易叫人难过的。
但世情古来如此,民间流传的故事多是与真相相去甚远,若是桩桩件件都要计较,作为一个故事满身的公主,她早该气死了。
翠鸽愣愣望着穆明珠的笑容,她听了都气得不行,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在意吗?
穆明珠思量着道:“虽说民间谣言来无影,去无踪,不过这回的幕后主使倒是好猜。”这谣言直指民心,不管她做的事情,对扬州城百姓来说究竟是利是弊,造谣的人的确是想用民心向背逼她离开扬州城。又或者说是,确保发生争端的时候,她在扬州城中不占人和。
这手段毒辣阴险,抹黑泼脏水颇有几分下作。
崔尘这样的老实人做不出,但是焦道成一定在里面有所参与。
甚至……
穆明珠有种诡异的直觉,也许是因为做幽灵那三年所见,她竟觉得这股谣言背后有谢钧的影子。
为了达到目的,谢钧向来不避讳用最脏的手段,只要那是最迅速有效的。
“你倒是给本殿提了个醒。”穆明珠回过神来,对翠鸽温和一笑,道:“你记着,以后不管什么事情,别瞒着本殿。只要记得这一条,千般的过错本殿都能宽恕;可若是忘了这一条,万般的功劳本殿还要罚你。可记住了?”
翠鸽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
穆明珠便道:“去忙吧。”
望着翠鸽远去的背影,樱红走到穆明珠身边来,皱眉轻声道:“殿下,这事儿要不要管?奴婢觉得这谣言来得蹊跷……”
“管自然是要管的。舆论的阵地,咱们不占领,敌人便会占领。”穆明珠淡声道:“不过不是你们说的那等办法,正所谓堵不如疏。本殿便给他们来个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穆明珠眯眼一笑,眼珠一转便是一个坏主意,笑道:“来,本殿给你讲个故事……”
扬州城内,码头市集、田头巷尾,忽然所有人都开始议论同一则故事。
原来扬州城虽然遭了水灾,但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就已经到了,然而负责送粮的凤阁侍郎陈伦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城内,押送的粮食也不翼而飞。而焦家却早在水灾之前就存了大量的粮食,偏偏不肯卖粮,又威胁买通了别驾大人,硬是把粮价提到了寻常人买不起的程度。若不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赶来,用真金白银高价买粮,又修好了航道,让外地来赚钱的米商能运货起来,扬州城内早就饿死许多人了。可是这样就破坏了焦家的布局,让焦家少赚了钱,怕是公主殿下就会是下一个凤阁侍郎……
这则故事显然比原本针对穆明珠的那个版本更有生命力,加上了凤阁侍郎的离奇死亡。
悬念四起的凶杀案,总是乘凉夏夜的好故事。
这则故事越传越广,并且在传播过程中自己又生出了新的支线与背景。
譬如有的说其实这场水灾并不严重,本来不应该淹了扬州城,是因为焦家存了太多粮都要烂在谷仓里了,所以焦老爷一见天降大雨,立时大喜,说“此乃天助我也”,于是连夜命家丁去邗沟挖断了堤坝。如此一来,洪水肆虐,田地尽毁,百姓收不上粮食来,只能卖妻卖女去买焦家的粮食。
又有的说,后来公主殿下亲自督办疏通航道一事,焦家还想要搞破坏,幸好有跟随公主殿下同来的黑刀卫,一人手牵一头猛狮,按着一柄长刀,夜夜镇守堤坝上,才没有人让焦家的阴谋得逞。
这则谣言一起,很快民众对于焦家的仇恨便凝聚起来。
焦家在这次水灾中可是发了横财了!
趁着别人活不下去,买了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又买了漫山遍野的骡马家畜。
就这样,竟然还故意太高粮价,想要饿死城中百姓。
为富不仁,且看他死在哪一日!
这则谣言没用多久便传到了焦道成耳朵里。
“砰”的一声,焦老爷手上新戴的玉戒指又粉碎了。
两次交手,他都败给了那个黄毛丫头!
可是焦道成没想到,更值得他发怒的事情还在后面。
焦家杀朝廷命官、恶意屯粮的传闻之外,在焦家今夏新买的数万名青壮力夫之间,有一则新的消息正如插了翅膀一般飞翔着,而且在往焦家积年的旧仆之间飞去。琇書蛧
“嗐,我昨天看到小六子回来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跟着那个叫王八的,不是一起跟了公主殿下吗?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吗?”趁着夜晚放饭的时候,焦家田地里的力夫之间小声交流。
等吃完这顿饭,他们还要继续在地里耕作。
而监管他们的主事,在高地上支着一张小桌子,吃着有咸鸭蛋的晚饭,说不定还有二两浊酒与猪头肉。
他们这些出苦力的人,却只能吃着杂粮与咸菜。
“真的啊!怎么不真?”被问的那人见大家都聚拢过来听,有些得意,低声道:“小六子说他们跟着那王八投奔了公主殿下,日子过得可好了。一日能得一斗米!吃的都是掺了白面的馒头!”
掺了白面的馒头!
有人捂住了肚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白面了。
“怎么可能一斗米?要干多少活,才能抵了一斗米?咱们在焦家累死累活,一顿饭只得俩杂粮饼子。小六子他们为了这一斗米,还不得活活累死?”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你当谁都跟焦家一样?焦家真是黑了心!”
又有人问,“那小六子他们每天都得做什么活啊?”照他们想来,要么得累死,要么就是危险死,否则哪里值这一斗米就是公主殿下,也不会这么好心!
“现下可不是一斗米一日了!现在得做三日,才得一斗米了。”那人道:“一斗米一日,那是最开始公主殿下着急用人的时候……”
众人都纷纷点头,认为理当如此,三日一斗米,反倒叫他们稍微安心了些,也有人惋惜,“这么说来,咱们现下去拿的就少了?”
“你要去的再晚了,怕是这三日一斗米也没了。”那人又道。
众人又都纷纷点头。
“小六子说了,他们跟着王八投靠了公主殿下,有的跟着王八去码头收人,有人在大明寺修藏经阁,也有的去邗沟挖泥去了……天亮了才干活,天暗了就歇息,吃得饱,睡得足。小六子说,他在藏经阁清理废墟,干了十来天,比起原来在焦家干活,倒像是休息了十来天,他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原来在咱们这儿累得很了,不是不行了吗?如今就连那处的毛病也歇好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偏你信他!这必是那小六子吹牛!”
笑过之后,众人都沉默了。
有人轻声道:“听说隔壁地里跑了俩……”
又有人轻声道:“焦家管不到公主殿下吧?”
沉默中,这些力夫好像心意相通,彼此清楚在想什么。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逃!
从焦家逃走!逃到能庇护他们的公主殿下那里。
焦家趁着水灾收了大批的良田,原本一家五口耕种的田地,现在焦家只要买一个青壮,再配合上焦家优于普通百姓家的耕作工具,让这一个力夫从早做到晚,便可以耕种原本要五口之家耕种的田地。力夫们自然是苦不堪言,可他们至少还能被焦家压榨。他们的家人或远亲,甚至因为失去了被压榨的资格,而饱受饥饿。
“要不……”有人望向高地上饮酒作乐的管事,“就今晚……”
“就今晚……我知道小六子指的路怎么走……”
“我隔壁田里还有俩亲兄弟……”
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渐渐成型。
忽然,不远处的田头走过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力夫,看着得有半百的样子,脸上皱纹很深。
这年长力夫是焦家的旧仆了。
见他过来,新力夫们都闭了嘴,颇有些惴惴不安。
“我今年三十七……”那年长的力夫走过来,两拨人马平时并不怎么交谈。
焦家要旧仆与新仆一同劳作,显然是为了让旧仆看住新仆,免得新仆逃跑或生事。
“还能跟你们一起……”那年长的力夫轻声问道:“……一起走吗?”
众新力夫都愣住,先是否认,“什么走?谁说要走了?”
“你们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那年长的力夫有几分急切,“我知道你们筹划着什么。只是我已经三十七了,在焦家干了半辈子,一个大子都没攒下来,也娶不上媳妇……”他顾不得可能的嘲笑,迫切道:“我只是问一问我三十七了,还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不管是商人,还是权贵,买人从来都只要最鲜嫩的女子、最青壮的男丁,从小就买过来的不论,女孩最好是十二三岁刚通人事,男丁最好是十七八岁筋骨长成。
三十七岁的力夫,就好比齿牙动摇的骡马,在权贵富豪看来,只合送去屠宰场了。当然这等老骡马,宰杀来的肉,也入不得他们的口。他们连吃肉,也只吃最嫩的乳猪羊羔,可受不了老牛老马硌牙难咬。
那些年轻的力夫望着这位惶惶然的年长力夫,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不禁都抖了抖,仿佛看到了下半辈子的自己。
“你真要来……”大约是物伤其类,有年轻的力夫开口道:“那就来吧……”他犹豫着看伙伴们。
“一起来吧……就说你才三十,就是打小生得老相……”
“对,总得去试一试……”
“再留在焦家,就得累死在他家田里了……”
那年长力夫连连躬身,夹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有几分卑微讨好,道:“多谢,多谢!多谢!”
高地上的管事们吃饱了酒肉,挥着鞭子走下来,“还没吃完?磨磨蹭蹭做什么?偷懒是不是?想尝尝鞭子的滋味了?”
“啪”的一声,长鞭破空之声,凌厉骇人,叫众力夫想起这鞭子抽到身上的滋味。
他们匆忙把最后一口杂粮饼子塞到嘴里,顾不得咽下去,在鞭子的驱赶下,逃窜入无尽的田地之中。有人在暗夜里回头望向这些管事,青年人明亮的眸中满是仇恨,只要今夜他们逃出了这无边的田地,寻到公主殿下的庇护……
逃!逃出焦家去!
金玉园中,穆明珠看着樱红整理后呈上来的册子,上面记着这十日来新收的青壮名单。
收人最初三日是最多的,因为当时扬州城内粮荒,哪怕是青壮没有事情做,也要饿肚子,为了不饿死卖身的人很多。只那三日,便收进来三万人,差不多就是当时扬州城内无事可做的青壮总数。
随后收来的人便越来越少,一日不过一两千。
但是随着她有意识地命人往焦家新收的力夫之中去宣传,每日收来的人又多起来,只是绝大部分都是焦家的“逃奴”。在穆明珠入扬州城之前,焦家有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去采买受灾卖身的青壮,其数目也在数万上下。
现在这些原本被焦家收去的新力夫正慢慢往穆明珠这里投奔而来。
樱红在旁轻声道:“殿下,如今从焦家逃来的奴婢越来越多。焦家迟早是会来要个说法的。”
“焦家若是要说法,”穆明珠淡淡道:“本殿便给他个说法便是。”
樱红端了茶盏到穆明珠手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方才齐都督的提议,殿下为何不允许呢?”
刚才齐云来见穆明珠,樱红就站在屋子里侍奉,因穆明珠也没有要她退下,她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穆明珠合上册子。
其实齐云怀疑陈伦一案与焦道成有关系已经很久了。
毕竟陈伦密信中,花树以绸缎缠绕这一线索,直指焦府。
按照黑刀卫的办事风格,齐云是要找准时机,直接把焦道成给抓起来,然后拿出刑讯的手段,由不得焦道成不交代。
但是穆明珠不许他这么做。
她说不许之后,少年抬眸静静看了她一瞬,没有再坚持。
而穆明珠之所以不许齐云这样做,原因有两个。
一个比较能说得过去,那就是因为前世齐云在扬州城送了一条腿,所以她制止他去做这等冒险之事。焦道成很注重自己的安全,几乎不怎么离开焦府,齐云所谓的找准时机便是潜入焦府。那危险系数是很高的。
另一个原因,则比较见不得人。
若是不彻底激怒焦道成,叫他发狂忤逆,她又如何好下手把焦家这个扬州城内的庞然大物连根拔除呢?
她所图谋的,可不只是陈伦案的真相。
但这两个原因都不好对人言,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似真似假道:“其实仔细想想,黑刀卫这个差事太危险了,不太适合本殿的驸马去做。一不小心就缺胳膊少腿的……”
“啊,齐都督……”樱红忽然道。
穆明珠抬眸往门口看去,就见齐云去而复返,正站在门边看她,显然听到了她方才胡诌的话。
穆明珠倒是没有一点不自在,笑道:“你怎得又回来了?不是要去查案吗?”
齐云静静垂眸,也像是没听到她前面的话,道:“臣接了一份帖子。”说着递到穆明珠面前来。
原来是大明寺的住持净空发帖,说是寺中的最后一批牡丹花也到了花期,请公主殿下入寺赏花。
“殿下要去么?”齐云问道。
穆明珠看他一眼,笑道:“本殿若是去,你便要护送同去,是么?”
自从金玉园死鸽子那次之后,穆明珠身边的扈从已经增加了很多。而等到与焦家的粮食价格战打响之后,她若是离开金玉园,齐云一定会随行保护。现下焦家大批逃奴往她这里来,而焦家始终还没有动作,于是愈发叫人不安起来。若是在外面,齐云跟着她,简直是寸步不离。
齐云轻声道:“是。”
穆明珠一笑起身,道:“那就走吧。”
大明寺那个净空住持,自从被她问过陈伦之事后,便恨不能躲起来不见她。便是这阵子修缮藏经阁,她去过大明寺几次,住持净空若非逼不得已,总是要人谎称他闭关去了,根本不会主动出来见她也不知他一个住持,撒了这么多谎,半夜会不会多念几道佛经恕罪。
今日这主持净空忽然主动邀请她去大明寺看牡丹,其中必然有鬼。
只是大明寺中如今现放着她买下来的五千名力夫,同行又有孟羽的一万府兵,还有建业城中跟出来的两千扈从,更有齐云携武艺高超的黑刀卫在侧,这大明寺就算真是龙潭虎穴,她也敢闯一闯。
“对了,”穆明珠回身看向跟在后面的樱红,道:“准备些点心茶水大明寺的东西,我是半点都不会入口的。”
樱红忙应下来。
这次住持净空早早到山下相迎,一路陪同穆明珠入了大明寺,转入寺中后院去。
“殿下有所不知,此地有一处思静园。园中的牡丹与别处不同,花期格外晚些,能看到一年之中最后一次牡丹。殿下从建业城赶来,却没能看到第一批牡丹,贫僧心中深感不安,便以这最后一批牡丹来献给殿下吧。”住持净空不脚底抹油的时候,嘴上还是很会说话的,“您瞧,这思静园到了。”
穆明珠抬头一看,见是一处矮墙圈起的园子,里面生出几棵两人高的大树,树盖展开,几乎遮蔽了半个院落,隔着故意堆空的的砖缝看进去,已经能看到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倒真是个夏日赏花的好去处。
扈从早已经入思静园内查看过一遍。
穆明珠便点点头,要与净空一同入内。
齐云却在侧轻轻一拦,低声道:“殿下留步……”他亲自上前,先入思静园查看。
住持净空又开始念佛号,“阿弥陀佛”。
穆明珠有些无奈,笑道:“让法师见笑了,不过本殿为了安全,身边人做事细心些也是应该的。”
“自然,自然,阿弥陀佛。”
穆明珠当着外人,嘴上自然是要维护齐云的,但其实心里也觉得他实在是过于小心了。她便上前一步,已经站到了园门口,笑着调侃道:“齐都督,本殿能进来了吗?”
话音未落,却见齐云背对着她,掷刀鞘入树冠之中,撞碎了片片绿叶,同时已拔刀在手。
穆明珠面色已变,口中却还故意笑道:“你看错了,那不过是只野猫……”
就见树冠中“噗通”一声栽下来一个长袍年轻人,那人抱着右肩痛叫,齐云黑色的刀鞘也随着落下来。
而齐云闪亮的刀已经架在了那人脖颈间。
主持净空领着她入内的园子里,树上竟然藏了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下子众扈从刀枪齐出,已是把净空等人都捆了起来。
主持净空连声道:“殿下,贫僧冤枉呐!贫僧实不知有人在此……”
穆明珠没有说话,这次等齐云查探完之后,才入园中。
那抱着右肩痛叫的年轻人,道:“殿下!草民是有陈伦大人一案的线索提供给您!草民不是坏人!哎唷,哎唷,这位大人的刀鞘打断了我的肩膀,殿下求您命人给草民治一治……”
一时这年轻人也叫,外面净空也叫。
穆明珠揉了揉耳朵,吩咐道:“先把净空带下去,找个空屋子关起来。”又看向那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说有陈伦一案的线索,线索在哪里?”
那年轻人跪在地上,右胳膊软绵绵垂下来,面上已满是疼出来的泪水,边哭边道:“草民叫牛青,陈伦大人来扬州城之后,就是草民在官邸给陈伦大人养马的。陈伦大人出事儿之前,晚上忽然来马厩里,正好草民在那里。陈伦大人拿了一封信给草民,说他发现了重要的事情,但是已经被对方察觉了,还说他有很不好的预感,怕是已经被那些恶人团团围住了,这封信也送不出去,便交给了草民,说是若有一日他死了,叫草民一定把这封信送到朝廷后来派来的人手中。”
“信呢?”穆明珠问道。
“就在草民怀中……哎唷,草民肩膀胳膊都碎了,拿不出来……”
齐云从他怀中果然摸出来一封信,又是很小心得先检查了那信,才呈给穆明珠。
穆明珠一面拆信,一面问道:“你如何知道本殿今日会来?”
牛青道:“草民不知道。只是草民听说您最近常来大明寺督办修缮藏经阁一事,草民进不去金玉园,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等到殿下,于是这几日来都在大明寺中想碰碰运气。今日见寺中众和尚忙碌,说是殿下要来赏牡丹,草民见只有这一处牡丹还开着,便提前多藏了进来。不是草民有意要惊扰殿下,实在是殿下身边扈从众多,草民若不是提前躲进来,未必能见到殿下。万一草民没能见到殿下,反而给那背后害了陈伦大人的凶手知道了,草民岂不是也小命难保?”他虽然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说起话来却还口齿清楚、条理清晰。
穆明珠眯起眼睛打量他,就……很不像是养马的出身……
“给他把胳膊接上,脸擦干净。”穆明珠淡声道,低头看那封信,却见一眼扫过去,这信上的笔迹的确很像是陈伦死前留下的那封密信。这封信要么真为陈伦生前所写,要么就算是伪造那也是极为熟悉陈伦笔迹的人所仿写的。
此时齐云给那牛青接上了胳膊,樱红也上前亲自给他擦干净了脸。
穆明珠探身一看,不禁微微一愣,却见这牛青长了一张清俊可人的脸,别说不像养马的,甚至有些像是烟花之所的侍君。
她忽然失笑。
若说她此前还有三分信,现下却是一分都没有了。
世人都知道她好美色,也都愿意投她所好。
穆明珠故意柔声道:“可怜见的,从前没遭过这样的罪吧?胳膊还疼吗?”
那牛青眼眶红红的,埋怨道:“殿下身边这位拿刀架在草民脖子上的侍卫也太厉害了些。草民趴在那树上一动不动,他忽然飞出一物打上来,把草民肩膀都给撞碎了。”
“没那么夸张,那是他的刀柄。”穆明珠一试便试出了他的根底,收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她是个很少生气的人,从前也只有齐云天赋异禀能激出她的火气来,现下却的确有些不悦了。这扬州城中的人,实在没有新意,从前送和尚给她,是侍君连夜剪了头发扮的,连佛经都不通;如今又送了破案的重要证人给她,也是侍君扮的,受点疼有人怜立时便娇滴滴起来,这哪里像是养马出身的?
就算是要骗她,至少也稍微培训一下相关人员,拿出点专业素养来,不可以吗?
穆明珠面色冷下来,道:“还有什么要告诉本殿的?”
那牛青歪头想了一想,摇头道:“草民就是肩膀疼。”
“把他也带下去,找个空屋子关起来。”穆明珠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低头看那封伪造的信,示意齐云走过来,把那信递给他,道:“你也看看。”
只见信上所写,乃是陈伦怀疑扬州刺史李庆要对他不利,因为“积年旧怨,又添新仇”。
穆明珠问道:“你审过李庆了吗?”
因扬州溃堤案,再加上陈伦之死,原本的扬州刺史李庆已经下了狱。
齐云道:“底下人审过一次,他说的都是此前认了的罪状,的确是贪了一笔当初修渠坝的款项。至于审别的,还在等陛下的旨意……”因为李庆虽然入了狱,却仍旧是当初南山书院考出来的学生,也仍旧有官身在,要对他用刑,得皇帝特批才可以,这正是本朝的刑不上大夫。
“他们这么一闹,倒是洗刷了李庆的嫌疑。”穆明珠淡声道:“本殿得去见见这个人。”
“是。”齐云应下来。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你自然又是同去?”
“是。”
穆明珠想到方才他把人从树上打下来的场面,因她上一世并没有经历过暗杀虽然的确有人要暗杀她,但她提前死了,而且她本性里有激烈好赌一把的因子在,所以有时候非但不惧怕危险,反倒会觉得刺激。然而现实一点来考虑,有齐云这样细心又有武力的人在身边,她躲过暗杀的可能性要高很多。
齐云在她的目光下不自在起来,低声道:“现在走吗?”
“不急。”穆明珠轻声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腰间的刀鞘,道:“你方才那一招倒是很凌厉,几时有空也教一教我。”
齐云攥紧了刀柄,轻声道:“是。”
穆明珠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他,笑道:“除了一个是字,齐都督还会说别的话吗?”
齐云愣一愣。
“本殿方才夸你呢,礼尚往来懂不懂?”
齐云深深望着她,许多话涌到喉头,却吐不出口,只想一想,都叫他血脉喷张。
穆明珠等不到他开口,又见他拼命冷静自持的模样,玩笑心起,摸着刀鞘的手忽然一滑,隔着衣衫落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按,感受到指尖下充满弹力的肌肉,笑道:“不过本殿没有这样的肌肉,核心力量不够,怕是抛不了那么高……”
齐云被她轻轻一触,浑身都绷紧了,一团火从被她按压之处,烧遍了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其实还没写到我预计的那件事,但……很快了!感谢在2021062623:51:492021062723:5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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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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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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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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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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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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