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妄尘看着开化的荷塘,负着手沉默不语,身侧是饱经风霜的夏青平,两个人站立时的姿势如出一辙。
“还没去看过她?”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又怕她太激动,对身子不好。”
“你不是说,在墓里时和她谈了很多吗?那时她都没有对你发火,怎么现在你倒担心起来了?”
墨妄尘叹口气,哑哑苦笑:“师父与惟音虽是父女,却并不了解她脾性。彼时我和她被困在古墓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会不会死在那里,自然没心思惦念那些恩怨。可如今……”
“如今你们都活着,楚太傅也活着,所以你认为惟音会继续报仇,是吗?”夏青平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同样也是一声叹息,“惟音对我说过,她很感激夏德对她的恩情,也实实在在把夏德当成了她的父亲。楚太傅杀了夏德,那便是杀父之仇,轻言放弃的确很难。”
“人都说相逢一笑泯恩仇,若是惟音肯放弃向义父报仇,让我对她笑一辈子我也愿意。”
夏青平微微侧身,意味深长盯着墨妄尘:“小尘,你跟我说实话,当日你和惟音在墓穴下本可以靠那湖里的鱼和水活命,为什么阿缨找到你们时,你们却是濒死模样?你……你和惟音,是不是那时就有了殉情打算?”
墨妄尘表情有些复杂,沉默了很久很久。
夏惟音来之前,他拼命想要活下去;而与她重逢后,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在景缨等人来之前,两个人就那样依偎相拥,一动不动,直至双双失去意识。
这样,算是殉情吗?
挑块干净地方懒懒坐下,墨妄尘望着景象寂寥的荷塘,眼神中泛起几许迷惘:“在师父看来,义父组建复国军执迷于复国,是对,是错?”
夏青平一声轻笑,却是答非所问:“对了错了,于你有影响吗?我说楚太傅做得对,你就会放弃对惟音的痴恋?我若说楚太傅错了,你会抛弃复国军带惟音私奔?”
墨妄尘无言以对,自嘲苦笑。
“对与错,不过一念之间;是与非,不过一念之间;舍与得,不过一念之间;爱与恨,也不过一念之间。”夏青平低头看着墨妄尘,依旧是过去那般慈祥眼神,“小尘,你只需告诉我,在你心里,复国大业算是什么?”
深吸口气,墨妄尘闭上眼,轻轻揉搓额角。
半晌,才开口。xǐυmь.℃òm
“说不清楚,但我绝对不认为坚持复国是错的,也愿意为此付出生命。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颖阑子民在晋安国的压迫下凄惨死去,也看过太多复国军将士被残酷杀害,那些血债,不是简简单单的对错就能填补的。每次结束一场战斗,我总会站在烽烟未尽的沙场上,耳边仿佛能听见那些亡灵的哭声……”
“楚太傅说你会是个好国君,以前我还有些怀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了。”夏青平一声淡笑,伸手扶起墨妄尘,“你该做的,是为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带来幸福与和平,其他的事情,自有我们这些废人来操心。颖阑国的未来就拜托你了,陛下。”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以这种称呼,饶是墨妄尘已经是历经风吹雨打、心智坚定的成年人,仍忍不住脸一红。
“师父又拿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小尘,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你必须做好准备。”
收起脸上温和笑意,夏青平长长呼口气,平摊掌心,那颗本应在夏惟音身上的天目石吊坠赫然横躺。
“惟音被带回来时,手里一直紧紧握着这个,我之前和她聊时也发现,她对你的感情,并不亚于你对她的痴恋。我知道这段恩怨不容易消弭,你也很为难,所以惟音那边我会想办法,你要做的,就是陪她度过最艰难的这段时间。”
墨妄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所谓的“最艰难这段时间”指什么。
然而,这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个坎?
呼吸声多了一份颤抖之意,尽管墨妄尘拼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愤怒,语气仍不可避免地冷厉起来。
“这笔血债,我必会让萧君眠血偿!”
夏青平哑笑,拍了拍墨妄尘肩膀:“有斗志是好事,但也该有个分寸。傻小子,你和惟音之间分分合合,就没想过症结所在吗?惟音她是个有恩必报的孩子,她心里始终念着萧君眠对她的好,所以才不愿你们之间有纷争。如果不能让惟音看清萧君眠的真面目,那么你们的矛盾永远不会化解。”
“我知道她心里想法,不过萧君眠的坏话,我一句都说不得……也只有我,一句都说不得。”
“你这孩子,算计到师父头上了。”夏青平读懂墨妄尘的深意,爽朗笑道,“行,这事也交给我去解决,现在你只需要好好陪着惟音就行。我不多说了,你赶紧回去,惟音身子还很虚弱,让她早些休息。”
墨妄尘点点头,打起精神向大营走去;身后,夏青平脸上笑容缓缓散去,目光深邃。
“惟音啊,是时候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的残酷了。”
夏惟音在墨妄尘之后苏醒,外伤都已经做过处理,骨折的手腕也重新接好,之后最重要的就是调养了。在她醒来之后,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开口询问或是寻找谁,而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
而后,她常常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安宁笑容。
还好,孩子还在。
看着她的举动和神态,林慕染借倒水的机会故意扭开头,紧咬的唇瓣显出苍白之色,以及一缕悲悯。
有些事情,谁都不愿去做那个“多嘴”的人。
那样,太过残忍。
傍晚时,墨妄尘掀帘而入,接过林慕染手中药碗,轻道:“我来吧,你去休息。”
墨妄尘突然出现,让林慕染和夏惟音都始料未及,各自愣了一下后,林慕染点点头,事无巨细交代大夫开给夏惟音的各种药都什么时候、如何服用,之后才不放心地离开。
走之前,还特地深深望了夏惟音一眼。
营帐里只剩下夏惟音和墨妄尘两个人,夏惟音低头看着手背上一道道伤痕,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来,喝药。”墨妄尘故作从容,紧挨着她坐下,小心翼翼试了试汤匙里药的温度,这才送到夏惟音嘴边,“喏,已经不烫了。”
“我自己来。”夏惟音很不习惯这种方式,伸手想去端药碗,这才想起自己的手还属于半残状态。
墨妄尘挑着眉梢“嗯”了一声,表现出一丝不满:“老实呆着,别乱动。张嘴喝药。”
夏惟音怔然,看他一眼,微微蹙起眉头:“跟谁说话呢?我吗?”
“不是你还能有谁?”嗤笑一声,墨妄尘一脸鄙夷,“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再娶一房?就算你有这宽广胸怀,我也没那么多精力。”
“何来的‘再’字?至今为止,你仍是孤家寡人不是吗?我从未和你有任何婚姻上的关系。”
夏惟音的语气不像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冰冷。
对这些事情从来都锱铢必较的墨妄尘,这一次却没有太过执着,只是笑笑,满是迁就态度:“你怎么说都可以,反正这是早晚的事。之前我们各忙各的事,一直没时间张罗着些,我想了想,也是时候补给你一个名分了……当然,你也可以看做是补给我一个名分。”
夏惟音深吸口气,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别绕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很简单的请求。”
墨妄尘放下药碗,从袖中扯出那枚天目石吊坠,在夏惟音困惑目光中,仔仔细细为她戴好。
而后,墨妄尘勾起夏惟音下颌,直率目光将她所有注意力牢牢抓住,略显沙哑的嗓音沉着磁雅,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
“惟音,我们成亲吧。”
短短几个字如同魔咒,一瞬间混乱了夏惟音所有思绪,脑海中一片空白。
墨妄尘没有给她发愣的时间,上身前倾,将夏惟音紧紧拥住,吻着她满是伤痕的侧脸,微凉耳垂,还有垂至腰间的乌黑长发。
“我知道,我不该拖这么久……我知道很多事都是我的错……所以我不想再等了,我们经历的痛苦磨难还不够吗?我只想……我只想不管欢喜还是悲哀,不管是对是错,我都能守在你身边,无论是上天还是死亡,都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寻常情人之间,这些甜言蜜语哪里会少呢?就算是身在风浪中颠簸的墨妄尘,以前也不是没有对她说过这种绵绵情话,然而没有哪一次,能够让夏惟音如此窝心。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浮沉之中看尽千帆,最终厮守在她身边的,也只有他而已。
不知怎么,夏惟音的心忽然就软了。
为他磕磕绊绊的笨拙告白,也为自己又一重劫后余生。
觉察到夏惟音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墨妄尘将她抱得更紧,几番哽咽,酝酿许久的话才低低出口。
“得到的,失去的,所有一切我都会陪你度过……就算没有了孩子,你还有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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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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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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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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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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