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是林青鸦在梨园唱响的名号,而小菩萨,只毓亦一个人这样喊她。
那年夏天琳琅古镇拜师,林青鸦是穿着戏服去的。肩上披着雪白长帔,头顶戴着的也是观音帔,不沾半点烟火气地迈进那井篷子下。
怀里抱着骨灰盒、狼狈得像只野狗似的毓亦窝在井旁,被雨水井水湿得眼睫都睁不开时,恍惚真以为下来了个小菩萨。
不理他浑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骨灰盒上溅着的泥点时,温温吞吞的,也像个小菩萨。
“……我以为你玉净瓶翻了,所以那天才下那么大的雨呢。”
后来的少年咬着根草,像个小痞子似的靠在她院门前,总爱拿这话来调戏她。
那时候他越长越出落的脸上也总擦着新添的伤。
她并不理他,就在院里练老师教的戏。等得日薄西山,靠在院门上的少年都快睡过去,林青鸦就回去了。
再出来时,她会拿着只小药箱。
院门前有块大石头,圆溜溜的,每回上药毓亦都坐那上面。细细的棉花棒在他额角沾着药水轻轻滚一圈。
伤口被药水刺得细微的疼,少年却笑得毫不在意。更多是他故意往后撑着胳膊,看女孩好脾气地顺着他趴过来,认认真真给他清创。
小菩萨天生是双茶色的眼瞳,像春天的湖一样。
少年会在日与晚的缝隙间吹拂的风里,闭上眼,听见女孩的呼吸轻软。
他想如果人总会死。
那他想沉进她眼底的湖里。
……如果是那样的结束,那他随时可以欣然去。
可惜小菩萨不让。
他第一回这样讲给她听,上完药的小菩萨没说话,她安安静静垂着眼,收药箱的动作都被教养得清雅。
收好以后她起身,抬手拿住疯子嘴巴里咬着的草。
“啊。”她声音总是轻轻的。
少年人总忍不住笑,晚风和星子一起揉碎在他眼底,“…小菩萨。”
小菩萨就把草拿出来了,背着药箱回去。
疯子一身的坏毛病,是她一点点给他改掉的。
七年不见……
林青鸦回神时嗅到唐亦衣领上沾着的淡淡的烟草气息,在心里轻叹了声。
白改了啊。
又全回来了。
“唐总你…您不要看不起人。”
白思思胆子不大,但最听不得别人说林青鸦的不是。
唐亦这句“你家的?”就让她以为他是在质疑林青鸦。
“角儿不是我家的,是大家评出来的,我们角儿当年还拿过梅兰奖的……是、是吧,角儿?”
白思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扛不住疯子的眼神威压,转向林青鸦。
林青鸦定了定心神,跳过白思思的话:“我查过租赁协议。”
唐亦眼神旋回。
林青鸦声音不急不缓,说话都像念戏本似的娓娓道来:“按约定条款,自签约日起,这里租给芳景团三年正。到期前30天内,如果没有以书面形式通知解约或另行约定商谈,则自动按原条件续约一年,依此类推。”
唐亦:“所以呢。”
林青鸦:“原合约的签约时间是在10月份,现在是2月份。”
“……”
唐亦没说话,半垂着眼,一双黑得幽深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清雅如兰的女人。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都为林青鸦捏了一把汗。
对视几秒。
疯子一低眼,轻咧嘴角笑了起来:“你想拿一本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合同压我,还是上个公司的?”
林青鸦似乎早有准备,语气认真:“《公司法》第一百七十四条规定,‘公司合并时,合并各方的债权、债务,应当由合并后存续的公司或者新设的公司承继。’”
唐亦低着头,屈指在颈前刺青旁轻蹭了下。但这一次不见恼怒,连那双幽黑的眸子里都染上笑。
“还有么。”
林青鸦微微皱眉。
停了一两秒后她又张口:“《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二条,关于当事人变化对合同履行的影响,当事人不得因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
没什么预兆的,林青鸦的话声停了下来。
剧团和唐亦的人都有点意外,疑惑地看向林青鸦。林青鸦自己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眼睫一扫。m.χIùmЬ.CǒM
神色还是清清淡淡的,一成不变的小观音模样,只有一点错觉似的粉晕悄染上她耳垂。
她身后,白思思早就痛苦地捂住眼,此时抱臂单手撑着额头,把字音压成线从牙缝往外挤:
“落了合同生效和姓名,还有负责人承办人……”
疯子哑声的笑截断了白思思的提醒:“‘第532条,合同生效后,当事人不得因姓名、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负责人、承办人的变动而不履行合同义务。’”
“——?”
林青鸦抬眼,茶色瞳子里浸着点难得明显的讶异情绪。
那点残红还淡在她胜雪的耳垂上。
唐亦被她那眼神看得心里痒痒,他压着黑沉下来的眸子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顿时警觉,绷紧了弦,生怕这个疯子对他们的小观音做点什么。
但唐亦什么都没做。
他就低着眼,像隐忍着某种躁动、沸腾的情绪,然后从眼底污黑浓稠的欲意里挣出笑。
“拿我二十岁就背烂了的法条来唬我,合适么,小观音?”
唐亦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死死地垂眼盯着近在咫尺的林青鸦,看她眉眼比雪都艳,更清落。
他眼神像要把她吃下去。
林青鸦视而不见地垂下眼,随他看:“法条如此。”
唐亦:“成汤集团养了一整个部门的‘狼狗’——法务部随便拎出一个实习生都比你们整个昆剧团加起来更懂怎么使用法条。”
林青鸦默然。
唐亦逼近一步,几乎贴到她耳旁,声音压得低哑:“被狼或者狗扑上来恶狠狠地咬住喉咙、是什么滋味……”
他视线在至近处描摹过林青鸦纤弱的颈,眼底深暗。
“…你想尝尝?”
林青鸦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就一步。
咫尺天堑。
唐亦望着退开的林青鸦,眼神里一瞬就落了冰。
林青鸦似乎不觉:“三个月。”
“什么?”
“不需要人力物力和纠纷,三个月后,我们自行离开。”
“……”
“离开”字眼像扎了唐亦一下。
他眼角一抖,过去几秒才慢慢压了情绪,笑:“人力物力我耗得起,时间?不行。”
林青鸦性子温雅柔和,皱眉也慢且轻。她抬眼看唐亦,大约过去两三秒才问:“唐先生想要什么?”
唐亦眼皮一跳,蓦地掀起望她。
他瞳孔又黑又深,里面只刻着一道身影。
答案呼之欲出。
“叮铃铃——”
刺耳的声音突然划破场中的死寂。
唐亦眼神一晃,拧着眉回眸。站在斜后方的程仞把手机放回口袋,扶了扶眼镜,微笑职业标准。
“抱歉,唐总,公司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唐亦眼神阴郁地扫了程仞一眼,视线划回来的时候,瞥见旁边失魂落魄的虞瑶。
带来的这个理由终于被他后知后觉想起来。
“我是商人,我想要的当然只有利益。”唐亦侧回身,“这片商业圈的规划里,不需要拖后腿的东西。”
林青鸦一顿,抬眸。
唐亦恶意地笑:“昆曲受众有多少,现代歌舞受众又有多少?我用她取代你们,不是最得利的选择吗?”
“……”
旁边上到团长下到演员们,听了这话都露出不同程度的愤怒神情,但愤怒中,又带认命的无力。
林青鸦垂眼,轻声重复:“利益。”
“是,”唐亦轻飘地笑,“要么开让我心动的条件、要么走人,你们自己选。”
“好。”
“?”
“利益标准你定,我们完成。”
“……”
对视数秒,唐亦一低眼,声音愉悦地笑起来:“你这是要跟我玩对赌协议?”
林青鸦不熟悉金融商业那一套术语名词,听得一知半解。
不等她做出反应,后面被唐亦吓得憋气的白思思顾不得了,慌忙凑到她耳后。
“角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商圈里都说这疯子天生鬼才,靠对赌协议这套手腕吃掉多少公司了——这个小破剧团哪够他玩的,您别把自己折进去!”
“……”
唐亦眼帘一撩,笑得又冷又勾人:“玩不玩?”
小观音最辟邪魔外道。
她眼神干净澄澈,不受他蛊惑,连点水纹都没起:“唐先生的标准是什么?”
“一个月内,三场戏,观众总人次……”
唐亦扫过这片比起大剧团实在又小又破败的剧场,嘲讽地一勾唇。
“306,以上。”
昆剧团众人表情一黯,向华颂迈前一步想说什么。
林青鸦轻声:“如果能做到。”
唐亦:“10月前成汤不提起解约。我甚至可以给你们追加投资。”
林青鸦:“好。”
唐亦似乎并不意外林青鸦答应得这样利落,他一副心情好极了的模样,慢慢俯身到林青鸦面前。
呼吸近在咫尺。
疯子笑得肆意又恶意。
“忘了说,成汤集团里养的最凶的狗就是我——等订立合同、协议期满,我说不定会一口一口吃了你。”
“……”
白思思和剧团几人被疯子吓得噤声。
林青鸦站在那儿,眼神淡淡望着他。
几秒后她说:
“好。”
疯子的笑一僵。
那几秒里,他神色间竟像露出细不可查的慌。
不等白思思等人看清楚,那人突然冷了笑,一字没说就直接转身走了。
程仞手里的狗绳被拉紧,大狼狗四肢抓地,似乎非常抗拒地想往戏台子前去。
可惜抵抗不能。
程仞扶了眼镜,隔着半个剧场,他朝林青鸦礼貌点头:“协议拟好后我会电话邀请您。”
“嗯。”
“后会有期,林小姐。”
“……”
银丝眼镜下的微笑里,程仞把一步三回头的大狼狗拽了出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天。
乌云翻涌积聚,像要把头顶的天空压塌下来。
虞瑶站在唐亦的黑色轿车旁,紧紧拢着身上单薄的风衣。
她脸色发白,不知道是冷得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总算从在里面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程助理。”
“嗯?”
“唐先生他,他和林青鸦认识吗?”
“……”
程仞扶着副驾驶侧的车门,停了两秒,他笑得彬彬有礼:“唐总的私事我并不清楚。不过既然唐总说了有仇,那就是有仇吧。”
“那昆剧团的事情……”
虞瑶话没说完,车窗自动降下来。
倚在后排的唐亦撑在扶手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丧蔫的大狼狗。他眉眼疏懒冷淡,卷发在冷白额角前垂着,只一副阴郁病态的美人相,半点看不出几分钟前在剧团里疯子似的模样了。
格外叫人觉得割裂。
虞瑶正失神。
那个声音散漫低哑地开口:“想说什么,跟我说吧。”
虞瑶抱臂的手把风衣袖子捏得褶皱,她挤出个笑,在阴雨欲来的风里被吹得摇摇欲坠:“唐先生是真的恨林,林青鸦吗?”
“……”
穿过狼狗皮毛的修长指节一停。
几秒后,唐亦回眸,哑然愉悦地笑:“不然呢?不是恨,难不成,我还是爱她?”
“怎、怎么会,”虞瑶拢住被吹乱的头发,尴尬地笑,“她毕竟是冉先生的未婚妻……”
“嗷呜!”
车里的大狼狗突然惨叫了声,跳下真皮座椅,扭头怒视薅了它一把毛的狗男人。
唐亦阴沉懒恹地耷着眼,喉结轻滚,好一会儿后他才出声。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虞瑶不安地看他。
车里人抬手,指节搭上颈前的血色刺青,他哑着声笑:“商业竞争,合法就够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能赶走她们,那我乐见其成。”
虞瑶意外而惊喜:“真的?”
“但是,合法手段。”唐亦懒抬眼,“成汤不怕麻烦,但也不想牵涉进什么没必要的官司里。”
虞瑶:“这一点唐总放心。”
“……”
虞瑶拿了“保证书”,立刻就不在寒风里做凄惨可怜的模样了。等她的车开走,程仞也坐进副驾。
眼镜被风吹得脏了,他拿下来一边擦一边礼貌地说:“如果您反悔,那虞小姐就有点惨了。”
唐亦摩挲过颈前的刺青。
藏在血红色下,皮肤上有一点微微凸起的疤痕。
不知道想起什么,唐亦薄唇一抿,笑:“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不知道。”
“?”
“毕竟林小姐是特例,”程仞戴回眼镜,“或许您会舍不得。”
“……”
沉寂许久。
唐亦从窗外压回阴沉的眼,喉结里滚出声躁郁的哑笑。
“别人的未婚妻……我有什么舍不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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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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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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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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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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