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听涛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
隔着段回廊,团长办公室的门传回开合的动静。
剧场里顿时噤了声。围坐的几个剧团演员抻长了脖子,瞧着他们团长笑呵呵地把“债主”送出去。
大约两分钟后,团长自己回来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脸,年近六十的团长此时蔫垂着头颅,疲惫而显出老态。
直到简听涛上去,附身低声说了几句。团长听着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鸦和白思思坐着的角落觑来。
隔着半个剧场,林青鸦朝对方微微颔首。
团长面露喜色,快步过来:“林老师,您终于来了!听涛,愣着做什么,去给老师沏壶茶。”
老团长近乎躬着身过来的,林青鸦起身,拦了一下:“向叔,您这样太客气了,青鸦受不起。”
“嗐,咱们梨园弟子不谈年纪,达者为先,论辈分论资历,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华颂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着回廊后,“这儿小辈吵吵,闹心,走,我们去办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没见着你了……”琇書網
林青鸦被团长请去办公室,原本想上来探消息的团内演员们没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转了圈,朝简听涛离开的地方溜去。
比起门首后院的狼狈,团长办公室内还算干净。
对着门的墙前立着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证书,还有几张装在单独相框里的合照。按时间都有些年份了,但纤尘不染,显然平常没少被擦拭。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当年的辉煌喽。”团长见林青鸦在立柜前驻足,摇头笑叹。
林青鸦望着其中一张照片,笑得浅淡温柔:“这是当年国内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亲那时候可是风光无两啊,‘一代芳景’——咱们芳景昆剧团的名字就是那时候定的!”向华颂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败下来,“可惜啊,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林青鸦没说话,垂敛了眸。
房间里安静片刻,向华颂回过神,苦笑:“你瞧我,这上了年纪就爱伤春悲秋的,净惹你们不爱听——来,青鸦,快坐吧,先喝杯水。”
“谢谢向叔。”
“你母亲这几年调养得怎么样了?精神状况还好吗?”
“嗯,好多了。”
家长里短地闲聊里,简听涛敲响门,把沏好的茶端进来。
放下后他却没走,犹疑地杵在沙发旁。向华颂察觉,偏过头:“有事?”
“团长,我们……”
“别支支吾吾的,你们林老师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简听涛难为地开口:“其实就是师弟们不安心,不知道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口风?”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怎么,剧团还没散,就急着谋算后路了??”向华颂冷下脸。
“哪能,大家也是担心剧团……”
简听涛不敢辩驳,声音低下去。
向华颂气怒地喘了几口气,压着火说:“让他们不用着急,自己功底打硬了,就没人赶得走我们!”
简听涛惊喜抬头:“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算是吧。”向华颂眉头没松,“他们总公司的那位副总似乎是个对戏曲有点兴趣的,年初三会来咱们这儿听场戏。”
“副总?就那个唐疯子??”简听涛惊了一下,“他那哪是对戏曲有兴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华颂沉下声气。
“…没,没什么。”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编排些市井流言!你们干脆别唱戏,说书去好了!”
“是我错了团长。”
“行了。回去盯好你师弟们,下午我给你们开会定一下这场戏——剧团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这一场了,谁敢掉链子,你师父和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
简听涛出去后,向华颂显然还是没松下气,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一直静坐在旁的林青鸦放下杯子:“有乔阿姨在,向叔不必太担心。”
“唉,你乔阿姨那身子骨这两年是撑不住一台戏了,眼下这架势,多半还得那些小辈上台。”
“乔阿姨教出来的弟子,也当没问题。”
“……”
向华颂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望向那奖证琳琅的立柜:“这戏台子,恐怕要垮在我手里了啊。”
向华颂心不在焉,林青鸦也没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又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
向华颂非得亲自把林青鸦和白思思送出剧团。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尚未放晴,但天边撕了口子,已漏下些成束的光来。
白思思叫来的车候在路边。
临上车前,林青鸦停了停,回身。
向华颂不解地问:“青鸦,怎么了?”
“向叔,戏是人唱的,路是人走的,”林青鸦抬起眸子,眼底如春茶清亮,“只要人心不垮,这戏台就撑得起来。”
向华颂一愣。
长发白衣的女孩难得嫣然忽笑,像株幽兰凌雪盛放:“您一人若撑不起,我帮您。”
滞目许久,向华颂终于回神,眼底都要涌起热潮来:“好,好,”他连声笑,“向叔信你!”
“……”
车开出去百来米,白思思还一脑门问号地趴在窗边上。直到路拐过弯,站在胡同口的人看不见了,她才转回来。
“角儿,您跟那向团长说的什么意思啊,他怎么感动得一副要和您义结金兰的样儿?”
林青鸦回眸,无奈瞥她:“没大没小。”
白思思嬉笑:“真义结金兰,按辈分可是您吃亏。”
白思思惯不在乎她家角儿以外的人的福祸,林青鸦不想听她拿芳景昆剧团生死攸关的事胡扯,就转走话题:“刚刚出来不见你,去哪儿贪玩了。”
“我可不是贪玩,我是找简听涛刺探敌情去了!”
“敌情?”
“就那个成汤什么的集团,还有那个副总嘛。简听涛话说一半就跑了,他不急我还急呢!”
林青鸦拿她没辙,垂回视线。
白思思却反贴上来,兴致勃勃地说:“角儿,我听那成汤集团的事传得可玄乎,都能写个戏本了,您就不想听听?”
林青鸦摇头。
白思思说:“尤其他们那副总唐亦,听说长得特别漂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就是脾气怪,喜怒无常的,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可能就发疯了,所以外人在背地里都喊他‘唐疯子’呢……”
林青鸦望向窗外。
“哦对,那唐疯子身边总跟着条可凶可凶的大狼狗,特吓人——角儿你年初三要是来剧团,可得离前场远点!”
“…狗?”
一直没开口的林青鸦突然低轻地出了声。
没想到聊八卦还能被林青鸦接茬,白思思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对啊,简听涛他们说的,说是唐亦走哪儿那大狼狗都跟着,而且凶得要死,除了唐疯子,谁都不敢靠近它!”
“叫什么名?”
“啊?”
“那狗,”林青鸦回首,眼里起了雾似的,“叫什么名?”
白思思呆了呆,随即挠头:“啊,这我不知道,好像没说。除了唐亦也没人敢叫那狗吧。怎么了角儿,狗有问题吗?”
“……不是。”
林青鸦转回去,那一两秒里,白思思好像看见她很轻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没有。
只声音温柔下去。
“想起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大年初三,小年朝。
“老话里可说今个是赤狗日,不宜出门——那唐亦果然够疯的,干嘛非得挑今天去看戏?”
白思思一边把车从林青鸦现在住处的地下车库开出来,一边说道。
出了车库阳光晃眼,是个难得的明媚天。
林青鸦压下遮光板,声音清婉:“剧团的路我记得了,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么行?”白思思提高声量,“您连个手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那我不成梨园罪人了嘛?”
林青鸦淡淡一笑,“就你嘴贫。”
白思思嬉笑完,正经了点:“不过角儿,您今天真没必要去,说好的进团时间本来就是在正月十五后。”
“不差几日。”
“怎么不差,”白思思嘀咕,“芳景昆剧团要是把今天的戏唱垮了,您去也救不回它。”
林青鸦轻声自语:“成汤集团……冉家从商,不知道搭不搭得上线。”
“冉家?哪个冉——啊,我想起来了,就您那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便宜未婚夫家里吧?”
林青鸦眼神动了动,像湖水吹皱,但她最终没说什么,“嗯。”
“我估计,没用。”
“?”
听白思思这么笃定,林青鸦意外地回眸。
“那个唐亦除了疯,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残酷呢,整个一吮血扒皮的无良资本家。”
白思思趁红灯刹车的工夫,扶着方向盘转向林青鸦。
“就原本芳景昆剧团背后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当天晚上差最后一笔银行放贷就能还清欠债、免于并购——可是隔了个周末,人家银行不上班。为能那宽限两天时间,老板带着一家老小,都去公司给那个唐亦跪下了!”
林青鸦眼撩起,茶色瞳子里露出点惊怔来。她沉心昆曲,自然不知道商场上的残酷。
此时听得心惊,她都忍不住轻声问:“他拒绝了?”
白思思:“岂止?那疯子眼都没眨一下,该开会开会,该办公办公,愣是放那一家老小跪了半个钟头、自己走的!”
“……”
纵是林青鸦这样的性子,听完也不禁皱眉了。
难得见林青鸦反应,白思思满意地转回去:“所以啊角儿,今天就算芳景的人唱砸了,您也千万别替他们撑腰——那种疯子估计血都是冷的,半点接触没有最好!”
林青鸦没应,只好像轻叹了声,视线转回窗外去。
或许是为了迎“贵客”,剧团今天开了正门,林青鸦和白思思也是从剧场正门进来的。
戏台子下依旧寥寥。剧团里唯一的闺门旦着戏衣戴头面,正在台上彩唱。
白思思打量过台上,“起的角色是杜丽娘啊,”听过两句,她撇了下嘴,“她的这出《游园》比起角儿您,无论声腔身段,可都差得忒远了。”
林青鸦轻一眼飞过去。
白思思吐了吐舌,嘀咕:“不好意思,不该跟您比。”
林青鸦又望了一眼戏台后,才提步往里走去。
后台的气氛比她们上回来时还压抑。
白思思这种没心肺的都不自觉压低了声,小心凑来林青鸦身侧:“角儿,他们一个个的怎么了?”
林青鸦也不解。
正巧一个孩子蔫头耷脑地从她们面前过。
白思思眼睛骤亮:“安生!”
安生被吓得一激灵,受惊兔子似的慌抬头。
“过来过来,”白思思把人招过来,“快跟姐姐说,你们团里怎么全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安生挪过来,先乖乖给林青鸦做了礼:“老师。”
白思思耐不住,又追问一遍。
安生苦着脸:“就是,成汤集团的那位唐先生快过来了。”
“我知道啊,你们不是也早知道了嘛?”
“还不止……”
“那还有什么?”
安生支支吾吾没说出来,白思思急得快没了耐性的时候,旁边插进来个声音:“还是我说吧。”
安生回头,如获大赦:“大师兄。”
“老师,”简听涛也先问好了林青鸦,“我们团里今天刚得到消息——年前有人讨好唐亦,给他办了私人戏曲专场,专程请到了虞瑶助演。”
“虞瑶??”
白思思惊了一下,没注意林青鸦抬眸的微愕,她震惊追问:“虞瑶不是跳现代舞的吗?她前两年上那个舞蹈综艺红得啊,我还追过那综艺呢。”
简听涛张口欲言。
“她是京剧青衣出身。”
一声清清淡淡,像风里夹着雪粒的凉。
白思思愣住,惊回头:“角儿,您都知道她呢?”
简听涛接话:“对,听人说她还拜过一位昆曲大师学过几年昆曲,后来不知道怎么转行做了现代舞,虞瑶自己也没提过。”
“……”
林青鸦半垂着眼,眸子藏在细长的睫下,情绪看不清。
白思思问:“虞瑶助演,然后呢?”
简听涛皱眉:“她和那个演出剧团搭的是黄梅戏,唱了还没到一出,唐亦那个疯子把场砸了。”
“啊??”
林青鸦回神,微微皱眉:“虞瑶唱腔不俗,不应该。”
简听涛挤出一声发冷的笑:“谁知道那疯子发什么疯?团里也摸不透,演员们都吓坏了。”
“唱的什么。”
“《梁祝》里的《同窗》,”简听涛想起什么,“说来也巧,正唱到梁山伯那句。”
林青鸦没听到尾声,不解抬眸:“?”
难题当头,简听涛笑也发苦:“‘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林青鸦蓦地怔住。
白思思显然也联想到了,憋着笑拿眼角偷偷睨向她家角儿。
而就在此时,后台不知道谁跑进来,惊慌慌地亮了一嗓:
“成汤集团那个唐、唐总来了!”
前一秒还鸦雀无声的后台,顿时像被泼进一瓢滚烫的开水,四下慌乱。
简听涛匆忙走了。
白思思看着众人惊慌,感慨摇头:“角儿您瞧,这哪是唐总来了,分明是‘狼来了’吧?”
“……”
话声刚落。
前台剧场入门处,双页门拉开,一道矫健的黑影快得像闪电似的,嗖地一下蹿进来。
凶声灌耳。
“汪!!!”
戏台上演员们顿时僵硬,一柄折扇都被惊落了台。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狗惊钟——
疯子真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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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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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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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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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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